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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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是幕間休息。團長叫喚:「化妝員,趕緊搶妝!換B角上!」小菲一人在服裝室裡呆坐。腦子裡的空白一直蔓延著,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鮑團長破口大駡,說小菲是腦膜炎後遺症,他在劇團混那麼多年,從白區混到紅區,從沒見過小菲這樣敢闖禍的演員。小菲看著他抽煙抽黃的牙根一動一動,腦子裡還是一片白茫茫。都師長來也白來了,換上去那個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來這兒看戲強。看來都師長是記她小菲恨的。他一身槍傷刀傷,末了讓個小花旦手腕一繞,插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給他的傷是他渾身最深的傷。你還指望他來看你演戲?領盡風頭?紅遍全省?你想什麼呢?小菲完全聽不見團長在和她說什麼。她小菲玩命演戲,等於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現在都師長也和歐陽萸一樣,不來看她的戲,她「死」也好「容」也好,隨她去了。 巡迴演出不斷加場,行期延長了一個月。小菲總是每隔兩三天寫封信給歐陽萸。采一朵當地的花,或者抄錄一兩句普希金、海涅、拜倫、雪萊,放在信裡一塊兒寄回去。偶然她用紅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個吻。有時心血來潮,她畫一段五線譜,把歐陽萸常彈奏的「月光」前兩句寫上去。她現在華爾茲、倫巴、探戈都跳得很好,餘暇時間男女演員們模仿蘇聯青年,手風琴、口琴,就拉開了假想中的螢火舞會。小菲有時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來一句:「田畔上殘存的花朵,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團裡新招進來的十六七歲的男女學員全讓小菲征服了,問她剛剛背誦的是誰的詩。「普希金啊!」大家便對小菲很另眼看待。張嘴就來詩呢,誰說小菲這樣的女演員是繡花枕頭?小菲更加詩意盎然,早晨背下幾個優美句子,到人多時脫口誦出。她想,她不是存心賣弄,這就是個詩的時代、詩的年華呀。她這樣詩興大發地過了三個多月集體生活,直到有一天,來了幾個公安人員,把「列寧」給帶走。演列寧的演員叫陳聲聲,第二天話劇團的人都咬耳朵說陳聲聲原來是個暗藏的美蔣特務。因為他是特形演員:個頭矮,奔兒頭大,下巴翹,所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連夜趕排了幾個獨幕劇頂替上演,同時團長四處招募有「列寧特徵」的演員。每到一個城市就有不少當地劇團、文化館的業餘演員來應考。團長叫小菲跟應考演員對詞。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發現長大奔兒頭、翹下巴、深眼窩的矮個男子成大把抓,一來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話說得太次,模仿的「列寧動作」都神似。鮑團長下面計劃上演的戲都有列寧:《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形演員,萬一再出現美蔣特務讓警察逮走,他們不至於再取消演出。不論走到哪個城市,話劇團駐紮地都擁著一大批大奔兒頭的矮子,走路挺胸仰頭,大拇指插在肚子兩邊,預先進入「列寧」狀態。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著一個外形不太像列寧,語氣神采和列寧畢肖的演員正在表演。他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列寧式大衣,一舉一動都是活脫脫的列寧。小菲從來沒見過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鮑團長做了個眼色。團長問他演過戲沒有。他羞澀一笑,說他是師範大學學生會業餘劇團的。小菲說:「真有才華!團長!讓他試一段羅密歐?」 他又羞澀一笑,說:「我可以試一段朱麗葉。」 團長和小菲預感到什麼戲法要變出來了。他一把揭掉頭上的鴨舌帽,甩出一頭短髮。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有一點歐洲血統。 團長和小菲都驚得失語了。她脫下列寧大衣,裡而穿一件黑色高領細毛線衣,一條銀灰的長紗巾,披掛到膝蓋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麗葉的獨白,念完後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麼。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從小凳上站起來,把流浪兒的一段戲讓她馬上模仿一遍。當她走近她,她聞到一股古老的香氣,是一種凝滯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陳了,非常古舊。她終於挑剔到什麼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織補上了。紗巾卻是質地不俗,很像歐陽萸買給她的。 是個素質難得的演員,收得起、放得開,再奔放也不露痕跡。儘管形象不太如團長的意——扮演工農兵會困難些,不過其他的優勢可以把她分數扯平。 回省城的時候,車上多出四個長大奔兒頭的矮子,像四兄弟。這下闊了,警察再逮美蔣特務也逮不完四個。那個叫做孫百合的女學生卻沒有錄取,團長只說她的家庭有問題。孫百合瞬間即逝,就像來昭告一下,這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的江淮小城裡也臥虎藏龍。 小菲記得孫百合來複試那天,團裡開午飯,鮑團長便留她一塊兒吃。孫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絕對不是吃「捲心菜炒肉片」和「辣醬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孫百合吃飯的儀態,但她覺得它似曾相識。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緊抿,問她話的人很多,她卻總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東西咽下去才問答提問。小菲細看她的頭髮,發現它是微微發紅的,連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發紅。她是個汗毛濃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紅兮兮的小鬍子。小菲叫大家看,孫百合像不像達吉亞娜?大多數人不知道誰是「達吉亞娜」,但從孫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讀過「葉夫根尼·奧涅金」的。孫百合回答說別人說過她像刺殺列寧的女匪徒。孫百合知道自己美麗,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個聰明、明智的女孩,並且成熟得驚人。 回省城途中,叫孫百合的女孩子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小菲的記憶中,零碎的細節,片斷的話語,一舉手一顧盼,讓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孫百合是不必刻意顯露讀過多少書背過多少詩的,那些詩和書全在她的舉止言行中。她不必顯露聰明,她明白她顯露了就會孤立。她才十八九歲,那樣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瀟灑渾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讀書,也望塵莫及。 車一進城小菲就雇了三輪車回家。家裡沒人,小菲有點失落。她打電報告訴歐陽萸今天晚上到達。她想先換下一身風塵僕僕的衣服,再去母親那裡看女兒。走進臥室,她站住了。窗簾是新換的,米白的亞麻布,床罩是乳黃和乳白雜織的泡泡紗。雖然典雅隨意,但小菲感到一種陌生的影響對自己家的入侵。床頭掛了張油畫,也像不用心塗的一幅靜物。床頭櫃上放了一大束藍色鳳仙草,煙灰缸是拙頭拙腦的一塊整水晶。她不懷疑新佈局是歐陽萸的手筆——他是個天天造新環境的人,儘管他自己一個月不換一件外套。但有一種陌生的影響在這裡面。一個女人的影響?小菲覺得她成了這個家的不速之客,連坐的地方都找不著。歐陽萸一共給她寫過四封信。四個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過去,站在床邊,突然明白自己在聆聽樓下的汽車聲。沒有汽車進這院子。她揭開泡泡紗床罩,動作難免賊頭賊腦。床罩下還是冬天的被子,該換夾被了,還這樣不知冷暖。從刺探秘密到滿心憐愛,在小菲這兒毫無過渡。她趴到枕頭上聞。想聞出什麼?一個女人用的洗髮粉香味,或者檸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種只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敵意的氣味。然後她打開所有燈,在床單上細細地找。似乎有什麼疑點,似乎又是一張無辜、貞潔的床單,幾乎沒人睡過。 但不能證實和證偽都讓她煩躁。四個月夠出多少問題?四個月寫了四封信,還剩多少時間去出問題?不行,她得馬上找個用人,得馬上把傭人馴成自己的心腹。走回書房,見又添出一排書櫃,是紅木的,線裝書挪到那裡面去了。一個茶杯放在歐陽萸的大茶缸旁邊。是給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還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面,讓她精巧地、帶點嗲氣地品茶。這個翹著蘭花指捏著小茶杯的女人是誰?是那個分了手的戀人?原來藕斷絲連。不會的,歐陽萸那麼痛苦,顯然當時是生離死別。這麼多年,絲再連也是女大當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麼東西,都是天生的務實者,一務實都能消滅自己的柔情。也許就是方大姐來串個門。她總說有空來看看他們的家。方大姐那長長的馬牙,粗大的手指,這樣嗲溜溜地端著茶杯的細把?小菲覺得滑稽。 她聽見母親的嗓音突然在樓下響起來。探到窗口,見母親推著兒童車裡的女兒來了,手裡還提個蓋籃。她想到給孩子買的禮物,馬上打開箱子。一輛逼真的救火車通身火紅,她趕緊擰緊發條。母親一路和女兒講著嬰兒語言上樓來,小菲打開走廊的燈,躲在走廊盡頭的洗浴室。聽到母親對女兒說:「找媽媽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車放了出去。救火車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嗚叫著朝剛剛學步的女兒沖去。女兒先是張大眼睛,張大嘴巴,驚得失了聲,救火車沖到她腳邊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親站在樓梯口,女兒一定會冬瓜一樣滾下樓梯。 坐在地上幾秒鐘,「嗚哇」一聲,女兒哭出來了,尖厲得如同救火車。 母親一把把女兒抱起,轉身便下樓去。「十三點一個!我孩子怎麼這麼命苦?見不到娘幾個月見不到,見到了魂先給她嚇掉了!」 小菲站在那裡,也張著眼張著嘴,手裡的救火車被她肚皮朝上地捧在手裡,四個輪盤還像死而不僵的蟲腿,動個不停。對歐陽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院子裡,女兒正伏在母親肩上,眼睛散神,一會兒抽動一下。母親慢慢走著,慢慢拍著女兒的背,嘴裡念著低低的咒語。這是在召喚女兒驚得迷失的魂魄,小菲小時也經歷過不少次。 「十三點!沒頭沒腦的東西!我前世作什麼孽,養出這種東西?媽都不會做!不如貓狗,貓狗下了崽子就曉得怎樣為母!」 小菲說:「媽,別說了,孩子都聽得懂了!」 「聽得懂才好,我就怕她聽不懂!懂了她長大不去學她媽的樣子,把德行都散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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