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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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門口的!讓一讓,讓老母親進來!」小伍裝得像真的一樣,「你們堵門口幹什麼!三子!還不下來,你老母親馬上進來了……」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於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岩石臺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後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屍首。從沒得到過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後總算自己拍拍胸脯說了自己幾句好話。 她絕沒有想到她和大家那麼快就緩過來了。好像就是睡一覺的工夫,第二天再沒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幾年之後,當人們把「中蘇友誼大廈」做一個高檔俱樂部時,他們說:「也不知三子怎麼爬上去的。上去連消防隊員都得系安全帶。」「不知三子真貪污假貪污。」「三子怕他媽看見才跳的,因為從後面鐵梯子不好下,也來不及。」「小伍不喊那幾聲,說不定他不會跳。」「人不跳也給斃了。」 現在回到三子剛跳樓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門買早點,在路口碰上個挑擔子的菜農。她一看擔子上的韭黃鮮嫩如玉,立刻買了一斤,打算讓母親做些春捲。她步子蹦跳地上樓梯,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捲,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為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調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 巡迴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輕同事最快活的時候。他們又成了學生,或者又成了野戰的男女戰士,整天出發、乘車、裝舞臺、卸道具、睡大通鋪、吃大鍋飯。他們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惡作劇、鬧彆扭、和好、唱歌、朗誦、調情,個個都盡情浪漫,盡情地發人來瘋。男男女女都無傷大雅地讓荷爾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時不時發生奶脹,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母親。 臨出發前母親堅決駁回了她帶孩子上路的謬誤決定。就那一群瘋瘋癲癲的男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孩子雖然小,兩三個月回來也學成個擠眉弄眼的。於是就找奶媽。奶媽是這個時代的時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個孩子。在出發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藥,不過她太年輕血旺,奶汁還是常把那件流浪兒的海魂衫洇濕。小菲對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條來,把自己纏成個棒槌,上廁所也得扶穩牆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個省城觀眾的紅人,她要紅到城外、省外,最好讓她從未見過面的公婆知道兒子娶的不是個白丁,讓那些知識分子氣十足的表姐表妹們終於承認,歐陽萸豔福不淺。 一個月過去,話劇團到了一個部隊駐地。鮑團長乾巴巴地對小菲說:這是都漢的部隊,不過見面別叫人家都旅長,叫都師長。小菲頭一個念頭是,這一場讓給B角去演。可後面還有三場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漢心目中做了兩年壞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躥下跳,他會冷冷一笑,心裡想,怎麼瞎了眼,會看上這樣的輕浮東西?看她討厭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見鬼了! 鮑團長在小菲化妝時又跑來,告訴她都漢師長的夫人也會來看戲。夫人是個護士長。好了,他一定會和護士長說,看看這個賤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話!還算她自己識時務,我從廣西回來她已經下了地方,不然我饒不了她!護士長會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你都不知道。動那麼大氣,犯得著嗎?偏偏這天的妝也化不好,化妝員先是給她粘錯了睫毛,顏色和頭髮不一樣,揭下來重粘,又把眼皮塗花了。一個妝化得處處紕漏,處處補救,怎麼看怎麼可怖。纏胸時她發現怎樣發狠也藏不住軟撲撲的兩團,上了台又後悔纏太緊,氣全憋在上半段喉管,聲音出來成了耗子嘰嘰。 台下第一排空了兩個座位。小菲稍微鬆弛一些:都漢可把她饒了。不過演著演著,觀眾反應那麼熱烈,小菲又遺憾起來。至少都漢該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員,走到哪裡都迷死一群觀眾。他是戲迷,看戲時也許會忘淡個人恩怨,為她誠心誠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後仰。一想到都漢笑起來的樣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悵。難道這一輩子真的再見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這一段戲沒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觀眾席的側門,推開一條縫。從這裡正好看見頭一排。前幾排坐的都是首長。小菲幾乎從他們的座位優劣、坐姿派頭就能知道誰是什麼官階。頭排正中空的兩個座位是給都漢和夫人留的。都漢一定對夫人說,這種玩意兒有什麼看頭?又不舞槍使棒!要去你去吧,我不浪費時間。 第一幕結束,一個穿軍裝剪短頭髮的女子走來,走到前排中間的位置坐下了,還和左邊一個首長握了握手。離得太遠,小菲只看見她的大致輪廓。談不上動人,背有一點佝僂,不過端莊大方,你指望能在這樣一個乾乾淨淨麻麻利利的護士長手下養傷養病。小菲為都師長高興,她一定不會半途和哪個白臉小生私奔。傷感的是都師長真的永遠不要再看見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聲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戲。 或許小菲該對新話劇缺了都師長這樣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負責。都師長和新時代舞臺絕交,也是小菲的過失。小菲回到後臺,忽然覺得自己的多心沒道理,都師長從來不是度小量狹的人,身為一師之長,煩心的事多少?說不定給什麼事臨時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場時,都漢仍沒有來看戲。鮑團長神秘地對小菲說,據可靠消息,都師長今晚一定來。小菲正在活動身段,想說:哎呀,他就別來了,這幾天一顆心就在他手裡當皮球拍,一會兒拍上一會兒拍下!上了台卻不一樣了,小菲從來沒這麼精彩過,什麼都得心應手,一身捆綁成了棒槌也不妨礙她身輕如燕。「列寧」都擔心了,小聲說:「當心你那假髮!」她一想,這樣把頭猛甩大概膠水吃不住勁,但她顧不上那麼多,競技狀態太良好了。只要是觀眾席後面的門打開一下,小菲渾身熱血就沸騰一下:這回進來的一定是都師長。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裡,回家一定告訴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場,有個叫田蘇菲的女演員演得太好了,觀眾別提多得勁兒了!那掌鼓得呀……」 小菲把她口音編排成東北話。但門開了又關上,進來的遲到者總不走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門又一次打開時,小菲又偷著張望一眼。再回過神,演對手戲的「列寧」正瞪著畫成藍灰色的眼睛看著她。臺詞呢?小菲一向背詞如神,此刻腦子空空蕩蕩。「列寧」急了,提了她臺詞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是他在說自己的詞。小菲只跟著他重複了那半句,下半句還填不上空。她一身汗冒出來,聽著團長在叫「提詞提詞」,也聽見慌亂的腳步過去過來。那男演員也是一臉大汗。她突然發現這個演員的眼睛一眨一眨,一會兒白一會兒藍一會兒灰,叫人忍不住要發笑,活脫一個木偶。側幕條站著她的B角,給她提一句詞,她重複一句,台下全亂了,笑的也有,交頭接耳也有,幸虧小菲天生不怯場,湊湊合合把戲往下拖,總算拖到那一幕結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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