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她和我關係不同。我十幾歲就和她一塊兒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謎底。其實她一直在圍著謎底打轉,只是不願揭曉。老大姐是愛過歐陽萸的,也許那愛至今還陰魂不散。他當然不會愛她。他對待女人常常是讓她們自己去燃燒,自己去熄滅,除了那個已經隱入歷史的戀人。也許老大姐什麼也沒說過,暗暗地,害心病那樣慕戀他,和他一塊兒印傳單,組織學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緊相關聯。方大姐是那麼自尊自律的人,她讓心病折磨死也不會給歐陽萸壓力。或許她暗自垂淚過,寫了情詩又撕掉過,準備了信物又放棄,為自己年長他幾歲,為自己長長的馬牙、不秀麗的容貌而自卑過。但這一切都在她離開他之後昇華了。他還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隨大部隊轉戰,就在這樣長時間的回憶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脫俗了。沒了男女之欲,長長的馬牙和不美的容顏都不妨礙她浪漫。再見他時,她自信極了,無欲則剛。或許還有無傷大雅的一點兒欲求,就是她對小菲的排斥。

  「試試嘛,不然明天三子來問,你怎麼回他話?」小菲考慮的都是婆婆媽媽的理由。

  歐陽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釘子。她非但不幫忙還說小菲在這種時候沒有促使歐陽萸冷靜。什麼時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動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紹某某報紙的某篇文章,叫他們去好好讀,一面大聲斥責歐陽萸:「煙越抽越多!」「肺不要了是吧?」「進城先學這些壞毛病!」歐陽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間聚起深深的「川」字』憂心無比地看他咳,長長的牙也忘了關進嘴唇裡面。

  第二天晚上,約定七點和三子見面,歐陽萸在六點半鐘匆匆離開家,叫小菲給三子幾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訴三子他愛莫能助。小菲也怕見三子的倒黴臉。生死攸關的事,幾句安慰等於站著說話不腰疼。想著想著她氣歐陽萸,收不了場的事讓她擦屁股。然後她集中精力惱恨方大姐,看她對歐陽萸凶的!她小菲捨得用那種口氣說他嗎?不幫忙就不幫忙,還擺出一張社論臉來。快到七點了,小菲想到他們五人一路去蘇北,小菲問三子:「你就叫三子嗎?」他難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他的樣子是最好別人不注意他。現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燈繩,關掉了客廳的燈。三子看見樓上沒人在家,等等就會走的。走時會喪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廢話去敷衍他。這件事小菲將來是會後悔的,因為三子這天晚上想聽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廢話:「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開點,說不定運動過去你就沒事了。」

  小菲坐在黑暗裡,聽著木樓梯上的動靜。三子識相,看見人家燈都沒開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無路了。他心沒死透,在樓下轉轉,等等。樓下的鄰居開始向他伸頭探腦時,他便轉不下去了。一小時過後,小菲聽見院子門口老「伏爾加」呼哧帶喘地進來,又聽見司機開車門關車門。歐陽萸現在正往樓裡來。

  「歐副局長!」三子的聲音。三子坐在樓梯的第一級臺階或第二級臺階上。嗓音很響,叫救命似的。

  歐陽萸給他嚇得站住了。「你怎麼在這裡?不冷嗎?」好像「冷」還有什麼關係似的。

  「你家沒人,我想大概你們出去了。沒關係,我沒等多久。」他等了一個多小時。

  「上來坐吧?」他沒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費勁就聽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問過你的事了。大概會重新審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三子。」

  「那就多謝了。也謝謝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歐陽萸把三子往大門口送。院子裡一盞燈從冬天的樹枝裡照出來,三子原本只是顯得可憐,現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轉身,向歐陽萸一面點頭、擺手,一面倒退著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個人被眾人唾棄之後,怎麼看上去就沒了正氣。等歐陽萸上來,小菲叫他千萬別開燈,萬一三子再一個回馬槍殺回來。兩人坐在散發著那位上海老舅舅氣息的絲絨沙發上,歐陽萸突然攥緊小菲的手。她不去問他為什麼對三子撒謊,她對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問。他把小菲摟在懷裡,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慘。幸福有時就是其他人的悲慘。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練,小伍來了,臉色青灰,對小菲不容分說地擺手。小菲趕緊跟團長請假,跟著小伍往外走。小伍什麼也不說,只管往前急行軍。離話劇院不遠的地方,剛剛修成的「中蘇友誼大廈」遠看像個小克林姆林宮,頂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晝也亮著。一個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隻角上,正在發表演說。下面聚了幾百人,圍牆上坐滿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磚、水泥、花崗岩石片還沒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聽到那一口嘶啞的東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鄉音跟東城修腳師傅一樣正宗。他也不難為情了,拍著胸口肚子對下面觀眾說他怎樣出生入死為部隊籌糧,怎樣把雪裡紅醃在山洞裡,讓部隊一冬天有菜吃,怎樣組織民兵、婦聯把飯挑到前沿,又怎樣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騾子身上拉個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給首長們做血豆腐。現在老革命胡明山給打成了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擠到前面。小伍說她已經勸了不少話,沒用,小菲試試看,能不能勸他別往下跳。有個「老虎」從上面跳下來,沒死,成個終身癱瘓。小菲便把終身癱瘓的「老虎」作為勸阻道理,大聲喊給三子聽了。三子聽不見似的,照樣說自己的光榮歷史。小菲看見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為什麼不難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頂的鐵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會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問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裡。小伍一聽便雙手攏著嘴對三子喊:「三子,快下來吧,你大你媽來了丨」三子一下子靜了,也不動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兩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圍牆外面,又喊道:「你媽在外面呢,人太多,擠不進來!還不快下來,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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