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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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疼得死去活來,也禁不住想笑。她現在希望母親就在她身邊,罵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邊她就什麼也不怕了。母親顯然被誰拽了往外走,她說:「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勁上來,小菲順勢一呶。助產師和醫生都說:「好,頭出來了!」 孩子鳴一聲長笛,外面全靜下來了。 小菲從昏睡中醒來,見母親正佝著腰在勞碌什麼,頭髮披散下來,面前一大團白色霧氣。 「媽!」 母親轉過身,淚水在眼裡轉圈,嘴巴還是刀一樣:「我前世欠你呀,沒法子,今世就還吧。」她把一小碗雞湯盛起來,端到小菲面前,又在她下巴下墊了塊毛巾。她把自己的胸脯做小菲的後背靠墊,雙臂伸到小菲身前,一手端湯,一手拿勺。小菲說讓她自己來,母親不理她,一勺湯已准准地遞到她嘴邊。湯的溫度正合適,母親說孩子長得很俊,就是她父親臉模子拓下來的。女孩子長成那樣就對了。 門「嗵」的一聲開了,歐陽萸手裡大包小包地進來,衣服也扣錯了扣子。皮鞋帶子散了一根。他把一件呢子小大衣從包裡拿出來,又抖開一個小蚊帳,一床小棉被。母親說呆子一個,這些東西起碼兩年後才用得著。小菲一聽就知道母親和歐陽萸和解了,在她奮力生孩子的時候,女婿和丈母娘建立了統一戰線。歐陽萸討女人喜歡,小菲再一次得到證實。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每天由母親和外祖母輪流給她端各種湯飯補品。市場儘管繁榮,物價也低廉,但像他們這樣花費,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氣一樣圓凸凸起來,她求母親不要再給她填塞食物,她還急著上臺。母親沖她一句:「你以為我是喂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孫女。」小菲轉彎抹角,問這樣開銷如何了得。母親說歐陽萸給了她不少錢。小菲便更奇怪了,她和歐陽萸都是供給制工資,他天天花錢如流水。人們馬上都發現,只要是歐副局長掏出香煙盒,大家盡可以瓜分。外面正在「打老虎」,歐陽萸這樣一擲千金就是「老虎」也不敢。小菲這天晚上問他錢是從哪裡來的,經得住他這樣花。他又是不在乎的樣子,說那些東西值什麼錢,該花就得花。小菲追問下去,他承認他跟他母親伸了手。他母親背著他父親每一兩個月寄一些錢。小菲氣了,說萬一他父親發現了怎麼辦?就是不發現,她的婆婆也會怨媳婦的。這位媳婦是什麼潑皮破落戶?嫁給她兒子害得她兒子寅吃卯糧,媳婦不是貪財就是貪嘴,要不就是個賭徒。歐陽萸哈哈一樂,說他母親才不會賴別人呢,他母親太瞭解她兒子了,生就的共產主義者,有點兒錢就共產,攢出資本要變成資本主義。 母親和外祖母輪流替小菲抱孩子,小菲脫身便開始練功。她聽說話劇團要巡迴演出,就演《列寧和孩子們》。馬丹演的效果遠不能和小菲比,因而小菲一說能上臺了,團長就高興得眉飛色舞。但他馬上又問孩子餵奶怎麼辦,小菲說戰爭年代女兵生孩子都在行軍途中生,奶個孩子有什麼大不了。團長想到歐陽是他頂頭上司,叫小菲先和丈夫說妥再來請戰。 她要說服的不止歐陽萸,還有母親和外祖母。不過能把歐陽萸拉到自己一邊,幫她一塊兒說服兩個長輩,要好辦得多。母親對這個女婿嘴上還是不以為然,但總對他有些暗暗地心疼:弱不禁風一個人,爹媽又都不要他。小菲從劇團回到家,在樓梯上就聽見一個男人嗚嗚咽咽地說著什麼,聲音挺耳熟。從歐陽萸的書房門口經過,她停了停。是三子。五年前他們五人一行去解放區,小周在一九四八年年底犧牲了,三子一直在旅部工作,但和小菲談過的話不超過五句。他在機關伙食處當司務長,進城後調去接管銀行,就轉業到銀行工作了。 現在三子成了「老虎」。三子哭哭啼啼,認為這是古今奇冤。大家的印象裡,三子一板一眼,為人不活絡,缺乏變通,司務長當得他也累死,別人也累死。說三子是「老虎」,人們都大吃一驚:人真不可貌相!但歐陽萸不認為三子有罪,他聽了三子的訴苦申冤,答應替他走走門路。小菲一聽兩人站起來,歐陽萸留三子在他家吃晚飯,她扭身便藏進隔壁房間。謝天謝地三子沒給留住,腳步蹣跚地下樓去了。 「他怎麼想到來找你?」小菲問。 「大概聽說我跟省長夫人是老戰友吧。」 「你去找方大姐給他說情嗎?」 歐陽萸心煩意亂,大聲嚷嚷:「什麼事都弄得草木皆兵!打這麼多年了,打不夠,你說打三子這樣的可憐蟲幹什麼?連個響屁都不敢放!我貪污十回他都不敢貪污一回!」 小菲趕緊叫他小聲,樓下三家鄰居都聽得見。 「你看看他老媽他老子,那就是無產階級的寫照。他要貪污,他們能窮成那個熊樣嗎?運動一來,沒幾個有腦子的,也沒幾個安好心的!」 小菲開始跳腳。他平時靜靜的一個人,嚷起來氣粗得很,還得過肺癆吐過血,肺活量夠大的。小菲抱住他,額頭頂在他嘴上,讓他行行好,到浴室裡去叫夠了,再到省長家去。他轉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蹌。小菲問他去哪裡,他不答應。她伸頭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關上門繼續嚷嚷。小菲推開門,把水龍頭擰開,水濺得嘩嘩響,他便和水聲比賽。小菲說如果他不怕浪費好端端的自來水,就儘管叫下去。他把水關上了。 晚飯是在小菲媽家吃的。孩子滿了月,母親照樣天天雞魚鴨肉,還給歐陽萸燙三兩黃酒。小菲說她不能再吃了,補得要潽出來了。母親斜她一眼,說:「你美什麼?我又不是補你小菲,我是在補我女婿。肺病是一輩子的病,不補就犯。」 「媽你怎麼知道他得過肺病?」 「我什麼不知道?看個人就能看到他腸根子上。」 歐陽萸喝一大口酒說:「今天該把三子帶來給媽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貪污犯。」 「我看夠了,天天出去都看見個把跳樓、投井、上吊的貪污分子。」小菲媽淡淡地,邊說邊給女婿舀火腿湯。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歐陽萸坐在小車裡不斷抽煙。到了省政府門門,他叫小菲下來和他走走,讓司機兩小時後來接他們。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說說話。可他悶頭往前走。省政府裡有不少樹,兩人走走就往樹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見過方大姐兩回。她也曾是上海學生,抗戰時去了皖南。方大姐長得粗相,一嘴長長的馬牙,但一看就是內心細膩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雖然對小菲熱情,但跟歐陽萸談話時總是把她忘在一邊,小菲偶爾插一句嘴,或隨他們笑一聲,方大姐猛回頭,剛剛想起怎麼多了個小菲,或者乾脆臉就不客氣了。假如不是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見這位大姐的。小菲覺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講給方大姐聽。 歐陽萸走著走著,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沒用。」 「說不定有用呢?」 「我瞭解方大姐。假如是我個人的事,再大她都會幫忙。其他人她不會管。」 「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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