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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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長第二天一早把電話打到傳達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團裡報到,演出由馬丹頂上去。小菲說她好好的,能吃三個荷包蛋呢!團長叫她安心在家等紀律處分。 小菲回到家,歐陽萸剛起床。她尖起嗓子就喊:「你發瘋了?多光榮的事,你跟團長講那麼仔細!」 「我說我們是因為懷了孕才打報告結婚的。我沒說假話呀!再不讓你停演,孩子就生舞臺上了。」 「我們都完蛋了!」小菲跳腳。她見歐阻萸皺皺眉,馬上意識到自己皮泡眼腫,蓬頭散髮,還要撒潑,一定面目可憎,趕緊抓起梳子把頭髮梳好。「你是黨員幹部,挨了處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著大眼睛。剛剛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過半天他說。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曉得,沒事就是沒事,還有一星期,這一季演出就結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滿月,上臺也不礙事。你非要去多事!……」 歐陽萸張張嘴,又閉上了。小菲看出他咽回去一句有攻擊性的話。 「你想說什麼?」 他不做聲。 「你想說,為這個孩子,你犧牲了愛情,現在我又不好好待這孩子,毀這孩子,你犧牲都白費了,是不是?!」她馬上看出來他認了賬:她把他咽回去的話翻出來八成。 小菲見他沉默,心裡突然害怕起來。她這是第一次跟他厲聲厲色,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有多討厭。她今天怎麼做了個討厭的女人?她以為自己和母親是永遠不可能相像的。母親專門揭短,專捅人的痛處,剛才她活活地就重複了自己的母親。小菲見他點上煙,吸了兩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開門出去了。是去樓梯口的洗浴間?小菲豎著耳朵,二十分鐘了,他也沒回來。她想,為什麼她弄出這樣一場本性大爆發?況且她本性是溫柔的。是溫柔的嗎?她已經看不透自己了。 她趕緊洗好臉,用小指輕輕在腮上撣了點胭脂。但他還是不回來。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覺很像孤兒寡母。 歐陽萸上午十點鐘回來,嬉皮笑臉地把一大堆東西放在床上,打開包,裡面是個紙盒子,再打開,從裡面搬出一台收音機。接著,又是一雙黑色翻毛矮靴,最後是一大盒薩其馬。「高興了吧?」他哄孩子一樣蹲在床邊,拉著她的手去擰收音機開關。「啪嗒」打開,「啪嗒」關上。 「你去哪裡了?這麼長時間。」 「我在商店門口等著開門。一開門就沖進去了。」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這才幾個錢?好,現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聽聽無線電,肚子餓了吃點心。天要涼了,這雙鞋暖和,全市就這一雙!」 小菲想,說不定他那戀人有第二雙。馬上她又在心裡瞧不起自己:他愛你單純,你怎麼會有這樣醜惡的猜忌?他在門口,對她招招手,真是年輕、風流,為他受處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聲不吭地使了兩天兩夜的勁,女兒才得以出生。進產院頭一天,小菲和歐陽萸都接到了處分,一個是黨內嚴重警告,一個是記過從部隊轉業。小伍來看小菲時,生她很大的氣:「怎麼幹出這樣的糊塗事來?幸虧歐陽好講話,碰見個渾蛋,他才不幹呢!懷上孩子就非得嫁給我?兩個人快活兩個人負責!說不定還不是跟我快活出來的呢!」小菲受處分倒不覺得丟人,小伍的話讓她心裡很不帶勁:好像歐陽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這不成了小菲下絆子嗎?讓小伍一理解,歐陽萸好像一點兒也不愛小菲,娶小菲是把她當敗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領導,據小伍說她得到的處分算十分寬大,全仗著白頭翁劉書記。看來小菲不是要領劉書記的情,倒是要領小伍的情。 在小菲懷孕的最後一階段,歐陽萸把她看護得緊緊的,每天換著花樣給她買點心,回來發現哪一種點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單買那一種。分到一處老樓房,帶個小院子,樓下住三家人,樓上只住歐陽萸和小菲。搬家時搬來了一套舊家具,一架鋼琴,歐陽萸告訴小菲,是他母親從上海托運來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幾天去了國外,這套家具就由母親全權處理了。然後就是佈置新家。歐陽萸一會兒搬回來一台電唱機,一會兒搬回來一套精裝書籍,要麼是魯迅,要麼是屠格涅夫。短短幾天,他母親送他的書櫃全放滿了,從托爾斯泰到《紅樓夢》。小菲驚奇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這麼多高深雅致的書籍。還有一些帶濃重樟腦味的線裝書,是歐陽萸的父親送他的,據說價值連城。 小菲從來沒見過歐陽萸的家人,從這些東西看,她已經沒了做這家兒媳的自信。她從歐陽萸在鋼琴上隨意彈奏的模樣,看到他娟秀的母親,從他提毛筆或翻書的架勢,想像他書卷氣十足的父親。小菲想像著就怕起來。她想自己若把家裡所有書都讀完,大概才壯得起膽子在公婆面前亮相。 結婚到臨產,她除了看到婆婆托運來的家具和公公送的線裝書之外,從沒聽到一句問到她這位媳婦的話。進產院後,在陣痛間隙裡,她問歐陽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們馬上要添第三代。歐陽萸叫她別操心他父母,他們有的是第三代,並不稀罕又多一個,尤其是他這個不肖之子的。小菲這才明白,歐陽萸是被家裡逐出去的,因為屢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親斥他兒子為「官迷」,他認為起來革命奪權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這樣的兒子為他所不齒。至於他兒子和誰成婚,歐陽萸的父親毫無興趣,送他書是禮儀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認同與和解,因此沒一個字的祝賀。小菲躺在產床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輩逐出門的人,他們以及孩子將要相依為命了。她為即將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淚,似乎悲壯,似乎甜蜜。 小菲和歐陽萸結婚那天晚上,母親出場了一下,很快就離開了。小菲送她到門外,她把一遝鈔票塞在小菲手裡。小菲說不要不要,母親說再要也沒了,母女緣分盡了。她再次說到小菲「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好好一個都旅長把她攙扶上了,抬舉上了,她讓個拍花子的一拍,跟著鬼轉經去了。她說:「你以為是唱戲呀?找個白臉小生,還是個癆殼子,吐過血,男人長那麼漂亮幹什麼?男人長那麼漂亮就是殘廢!以後有你苦頭吃,我是眼不見為淨。」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寫信告訴母親的。母親沒有帶話來,人也沒露頭。被推車推進產房之前,小菲見歐陽萸眼神散亂,六神無主,她不顧自己疼痛,還握握他的手。那手又涼又濕。 頭天晚上一個護士進來,端了一碗肉丸子湯,小菲馬上明白,母親來了。第二天早上,孩子還沒生出來,護土又端來一碗紅糖荷包蛋。一位蘇聯專家從醫學院專門來指導小菲分娩,一見那一大碗黑糊糊的東西,立刻問是什麼髒東西,說產婦在這樣的時候不能吃不乾淨的東西。小菲已沒力氣辯解。中國婦科醫生說這是中國民間的滋補偏方,蘇聯專家叫護士把五個荷包蛋和紅糖水端出去。不一會兒小菲聽見母親的嗓音了,她大聲說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沒勁呢!不讓吃哪兒有勁!什麼狗皮膏藥專家,非得去跟她講理!小菲覺得一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問專家母親能不能進來陪她。專家說當然不能。 母親還在外面喊:「你不讓我孩子吃,我們不在你這個醫院生了!蘇聯人就是神啊?他們那麼會生,怎麼沒見他們生出多少人來,一個國家才那幾個活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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