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我們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給他看。

  他臉漲得通紅,剛剛才意識到做那件事會惹這樣的禍。「對不起,對不起……」他還是眼花耳鳴地瞪著小菲。

  當晚小菲和歐陽萸打了結婚報告。小菲同時給都旅長寫了封信,讓他原諒她,告訴他緣分是沒辦法的事。

  婚禮那天,小菲發現歐陽萸一個人在洞房外面抽煙,她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讓他去跟他心裡一大堆斬不斷的東西告別。小伍挺著八個多月的身孕來賀喜,少白頭老劉現在已基本上是個白頭翁,他馬上要做新成立的話劇團黨委書記,說他堅決要求把小菲調到他手下。

  結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調令。新成立的話劇團第一個大戲是由蘇聯導演來排演,劇名叫《列寧和孩子們》。小菲要反串一個流浪兒,除了列寧之外,數這個角色戲重,全是野男孩的動作,上躥下跳,不翻跟鬥就打把勢。小菲四個多月的身孕,連把自己兩腳挪穩都困難,慢說按蘇聯導演的要求滿場子橫足。她一天飛八個到十個小時,年輕輕就成了個黃臉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白衣,吞下三個水煮荷包蛋,殺出門去。這個時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時期都活潑爛漫,蘇聯導演有時用手勢告訴她,不必太誇張。

  到公演的時候,小菲已經懷孕六個來月,人瘦就這點好,裹裹纏纏還成條。苦頭是越吃越大,流浪兒只穿一件爛海魂衫和工裝褲,一個大窟窿把小菲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時纏胸裹腹,人都纏硬了,纏木乃伊也不過如此。回家把自己剝出來,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臺,馬上明白觀眾全是她的,連列寧也抓不住他們的注意力。這座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市,列寧是誰無所謂,他們喜愛能把他們逗開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觀眾直接呼應,相互把情緒催化得開鍋一樣。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觀眾都融化了。馬丹演列寧的女秘書,這天在臺上對小菲耳語:「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關鍵臺詞,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戲往下演。臺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顧隊形,把馬丹擋了大半邊。馬丹又抗議一句:「你往後一點,台下看不見我!」小菲心裡鄙夷馬丹這樣的演員,什麼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戲演到這麼個大高潮,她還惦記她會不會被擋住。

  輪到馬丹說臺詞了。馬丹上前一步,手上還即興加出動作來,讓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裡耽著。小菲不屑理她,你靠這個就把戲搶走了?搶吧搶吧,你這樣冷血自私,還想做好演員呢!

  小菲現在是全市公認的好演員。新時代到了,新時代的演員就得勁頭飽滿,嗓門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緊跟時尚,他們認為小菲跟戲班子裡的青衣、花旦那麼不同,一定就是新時尚的領頭人,所以一夜間緊跟上來。就像一夜間大姑娘小夥子都穿上列寧裝一樣,小城市的人們生怕錯過時尚中的任何一個變化。小菲總希望歐陽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聽打聽,她眼下在他們心目中是什麼地位。

  馬丹對小菲卻是不太買帳,不時跟她說:「這個動作可以小一點。這個眼神有點三花臉的感覺。」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著團長讓她演一兩場,給蘇聯導演看看她對角色的理解。她想糾正一下觀眾們對話劇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暴暴的,劇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紅色的「客滿」大燈,鮑團長當然看不出換下小菲的必要。鮑團長和小菲在一個文工團工作了幾年,小菲的戲路子也是他助長出來的。鮑團長眼裡的革命話劇就是小菲這樣子。因此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馬丹發脾氣。他說小菲搶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馬丹搶小菲的位置純屬蓄意。馬丹說,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搶別人鏡頭是什麼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戲演過頭是什麼感覺。

  小菲站在一邊,吸腹收臀。她在臺上橫飛完了,胎兒還沒完,接著在她肚裡飛。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這樣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綁,別生出個歪脖子或彎脊樑來。她眼睛看著馬丹和團長爭論,心裡想歪脖子彎脊樑都好些,千萬別把頭臉擠扁。但她還不想吐露懷孕的實情。吃多少苦頭才樹立了這個角色的楷模,她得捍衛,不能讓馬丹毀了。

  晚上回到家,歐陽萸正在寫文件,抽了一屋子的煙。小菲不知怎麼一來已跌倒下去,再睜開眼,已經躺在歐陽萸的臂彎裡了。他忙著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陰差陽錯地回家、出門、起床、睡覺,這時才發現她瘦得臉盤只有一巴掌大。剛才抱她時,覺得她身板僵硬發直,扯下她的外衣內衣衣,他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開門,下樓去了。等他回來,小菲已換上了寬鬆的襯衫。她問他剛才急匆匆出門,去了哪裡。他說還能去哪裡,在傳達室給她的團長打電話。「幹嗎?」

  「叫他禁止你上臺。說你懷孕了。」

  「我必須把這個演出季演完!」

  歐陽萸不理她,兩手在書桌上按鋼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場,我就不演了。」

  「一場也不准演。」

  「看,我使勁收腹,一點都不礙事!」小菲光著腿,穿著歐陽萸的舊襯衫在屋裡蹦過去,跳過來。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擱在自己腿上。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小菲抱住他的頭,一股濃煙味。「我一上臺觀眾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買包子,賣包子的說,你是田蘇菲吧?就看我演一場!」她對著他給煙熏透的濃密頭髮說。

  「我已經跟你們團長說了,你懷孕七個月,他半天沒說話,嚇壞了。」

  「你怎麼能說七個月呢?!」

  「是七個月啊。」

  「七個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錯誤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和你結婚的。」

  歐陽萸抬起眼睛,挺哀傷的樣子。他雖然跟小菲結婚不久,但他從來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緒。怎麼會不哀傷呢?正是為了小菲腹中三個月的骨血他做過痛苦的割捨。他多麼痛苦小菲都看見了。他和他的戀人分手之後,靠吃安眠藥過閉上眼的日子,靠香煙過睜開眼的日子。一天他給小菲買回一塊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過一陣,又給她買了件銀灰的風衣,一頂銀灰的貝雷帽。雖然是舊貨店買的,但成色很好,是個很懂行的人賣出來的東西。他要把小菲幻變成另一個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個表妹或堂妹,讀徐志摩(後來小菲發現他眼裡並沒有徐志摩)、喝立普頓紅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為小菲製作了一條很長的黑紗巾,夾在她銀灰風衣的寬領子下,小菲照了鏡子心裡害怕起來,他割捨的戀人就是這樣子嗎?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豔而成熟,她是誰?小菲無數次想問他,又怕觸痛他,也觸痛自己。那個戀人或許是個大學生,也是上海來的,學工程還是學司法?或者學醫科?小菲為她決定:學醫科。她是個醫科大學的優等畢業生,思想進步,主動支援落後省份來了。戀人和歐陽萸一塊去了玫瑰露法國餐館,用上海話打趣「炸豬排、炸馬鈴薯、薩其馬」,把他們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地歐陽萸會提起他請的四個女客人,土包子極了。不過歐陽萸不會惡嘲他認識的人。鑒於小菲的直覺和對他的瞭解,他不背後說人壞話第一是覺得那樣是低級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無當,很少注意不關他事的人。然後呢?這一對漂亮男女走出法國餐館。他們那樣在小城曲折的馬路上走著,以小城人不懂的話談笑風生。也許他們會往西走,沿著最體面的馬路朝唯一的那家電影院走。他們走過一個巷口,哪裡知道這裡面住著一個寡婦和她的寡婦老母親,為一個鹵鴨腳板嗔罵,濺得滿臉稀飯。他們也許會從小伍媽面前走過。小伍媽會眼一亮:哎喲,哪來這一對洋貨!(此地人把漂亮時髦的人叫洋貨)。小菲把頭髮燙了,全部梳在腦後,露出奔兒頭來。小菲知道這是歐陽萸想要的樣子。她渴望知道她現在和他失戀的戀人還差幾分。她想她在舞臺上是成功的,是觀眾的紅人,她會紅得鋪天蓋地,讓歐陽萸猛一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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