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十八


  「你敢跟我強嘴!」

  小菲的背正靠在外婆小屋的門上。她一個解放軍不能穿條短褲往外跑,想到外婆房裡去躲打。母親脫下木拖板,朝她扔過來。小菲很會躲打,一偏身,木拖板碰在外婆門上,聾子也聽見了,在裡面說:「是天花板上貓打架吧?打得好凶。」

  「你打死我吧!反正他不是流氓!」

  「不是流氓幹出這種事來?」

  小菲哭起來。下鄉土改的第二個月,歐陽萸和三個文工團的人去區委開會。小菲正好在區委教幹部唱歌。晚上歐陽萸獨住一間房,小菲和另一個女生住一間房,半夜起來上廁所,見歐陽萸房裡還亮著燈,便鬼使神差地去敲門。現在小菲想起來,那樁事前前後後都甜蜜銷魂,唯有它本身不好,太疼,疼了好幾天。她糊裡糊塗地想起這幾個月的不適。原來她小菲的身子那麼歡迎歐陽萸,已經留住了他的種。

  「媽,他也是個老革命。」

  一句話母親就安靜了。

  「他是抗戰幹部,才十四歲就進過國民黨反動派的監獄。打槍騎馬都好,是我們政治部最年輕的團級首長。」

  「多大歲數?」

  「二十五歲。」

  母親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個小白臉勾引你!上來就這麼沒規矩,連我的面都不來見,就敢和你懷小毛頭,我要去問問他,共產黨從他十三四歲就教育他,怎麼就教出他這樣的東西?!」母親抹下褂子上的護袖,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媽你去哪兒?!」

  「去找那個王八孫子!問問他共產黨怎麼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絕了,他非要找都旅長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母親順手撈起拖把,調過頭用竹杆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尿從短褲裡流出來,順著光溜溜的大腿小腿流到被蟲蛀空又裂了大小縫隙的老舊地板上,無漆的地板很吸水,馬上就只剩一圈半潮的地圖形狀。小菲呆住了,天下怎麼有這樣的母親。

  「怎麼樣?天下就有我這樣的媽!你承認是你勾搭他,那我就打你!」小菲看看地板上的地圖,心想,革命一場有什麼用處?當了個人人擁戴的解放軍,母親該怎麼羞你還怎麼羞你。

  「解放軍就不是我女兒了?解放軍沒教育好你,我來教育!你說你們打算怎麼辦?」

  小菲嘟嘟囔嚷地說,他們都忙著呢,又是抓人又是斃人,哪裡顧得上打算。母親替她打算:趕緊和他結婚。反正解放軍婚姻大事辦得比過家家還快當,趕緊過家家去吧。小菲說還要打報告,還要組織批准。母親一拍桌子,那還不馬上打那鬼報告去?還不催在組織屁股後面,叫組織行個好,快當些批?小菲告訴她,組織又不是個人。它是什麼東西?是一大幫子人。好吧,就跟在一大幫屁股後面催吧,催著把報告明天批下來,明晚就結婚。不行!不行什麼?怕羞啦?早怎麼不曉得羞啊?

  小菲從家出來已經八點,天剛剛黑。她回到文工團宿舍,倒頭便睡著了,一覺醒來,奇怪極了,本來要在夜裡好好想個點子,睡著了浪費一夜時間。現在的時間浪費一分鐘肚裡孩子就大一點。她起來給歐陽萸寫了封短信,說出了大事,要他務必請假回來一趟。信寫完,她不但不再心煩,一陣陣小快活從心底往上冒,在院裡走路搔首弄姿,骨頭輕就骨頭輕吧。

  信剛寄出去,中午歐陽萸就回來了。小菲問他是不是收到了她的信,他搖搖頭。他鎖著眉,煙是抽油了,樣子像有幾十年煙齡。他告訴小菲其實在他回省城之前霍隊長已經給政治部搞了他的彙報,說他身為政委立場有問題,同情敵人,右傾。是那位老大姐把他調去黨校學習的,避開了風頭。他很快要轉業,當剛剛成立的省文化局副局長。說完之後,他悶聲悶氣地歎息。

  「你特地跑來,不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吧?」小菲笑著說。

  他打個手勢,叫她跟他走。兩人來到附近的集市上,街兩邊都是涼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陰涼裡。頭一眼看見他,她就看出了他的變化,白襯衫束在軍褲裡,頭髮剪得不長不短。襯衫的袖子有齊齊的折痕,是給熨出來的。他的整齊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調。

  「你怎麼這樣瞭解我?我確實有事要跟你談。」

  小菲兩眼朝著他閃動。女人對她愛的人才有這樣可怕的直覺。母親對小菲就這樣。

  「小菲,我愛上了一個人。」他痛苦地看著她,「我和她是應該結合的。我從來沒有這樣肯定過。」

  小菲不說話。她還能說什麼。

  「我回到省裡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個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從來不愛和人談話,跟她有很多話可談。」

  「那你和我呢?」

  歐陽萸認真地看著她:「我傷害你了。」

  「不是!我是問,你和我有話可談嗎?」

  歐陽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來從沒被他作為平等的談手來對話。他推薦書給她讀,是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談話對手,但他發現工程浩大,竣工遙遙無期,就半途放棄了。

  「你愛她嗎?」小菲問。她以為自己會痛不欲生,心如刀絞,看來她革命幾年,人給鍛煉出來了。

  歐陽萸不給予回答。他為小菲痛心。已經是這麼明擺著的事,你還往自己傷痛處戳。

  「我問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歐陽萸點點頭。

  「那你愛我嗎?」

  「我愛你的單純。」

  只是愛這一點,其餘的都勉強接受。小菲上來有點喪氣,但她這個人天生知足,有一點就抓住一點。

  「你不問問我寫信叫你回來,要告訴你什麼事?」她說。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驚奇地看著她:她怎麼笑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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