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十七


  直到這天吃晚飯時大家吃上粉條燉肥肉,小菲才知道這是為新來的政委接風。小菲問霍隊長:「歐陽政委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為什麼?」

  「組織上安排的唄。」

  「他犯錯誤了?」

  「嘿,組織上的事不要瞎打聽!」

  小菲再見到歐陽萸是立秋之後。村裡的分田分地搞得正歡,文工團已撤回了省城。她背包也不拆就跑到政治部,馬上聽說他進了黨校。「黨校在哪裡?」

  「在西城關。你去也找不到他,黨校紀律嚴得很,只有星期天才會客。」政治部的人告訴小菲。

  她一回到家母親便問她害大病沒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母也說她氣色難看。小菲把母親從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搓洗被單。她兩手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搓半天發現被單搓跑了,搓的是手掌。她覺得母親在她背後靜得不祥,回過頭,發現她兩眼陰沉地盯在她身上。「我被單是爛的,你這樣搓就成渣了。」母親說。

  洗完被單,晾到院子裡,母親一邊抽煙屁股卷成的煙捲,一邊仍是盯著她看。

  「媽你老看我幹什麼?」她問。

  「都旅長跟你見了幾回?」

  「一回也沒見。他在廣西打仗呢。」

  母親又沉入那種不祥的安靜。

  「怎麼了?」小菲問。

  母親沒答話,抽她的煙。煙屁股冒的煙很臭,小菲當然不敢說:媽,每月給你的錢也夠你買點像樣的煙抽了。正要開晚飯,小伍的母親來了。小菲媽趕緊把一碗大頭菜炒毛豆端回碗櫃,她不願伍老闆娘看見她家寒磣,三口人只有一個菜吃,慢說還有功勞苦勞都大的女兒回來。伍老闆娘拿了個荷葉包,說送點鹵菜給蘇菲吃。

  「小菲什麼時候請伍媽媽喝喜酒啊?」

  「早呢!」小菲應付著,心想她跟自己媽一樣,她小菲一天不嫁,她們一天不安生。

  「做了旅長夫人,還要認伍媽媽喲!」

  「伍媽媽又跟我尋開心!」

  「我們善貞都要生了,你還不抓緊時間?不要落後!」伍老闆娘有個小伍,嘴裡詞都新派起來。「姑爺人一看就好,老怕什麼?老才把你當龍眼珠子!」伍老闆娘拍拍小菲大腿,「小菲媽和外婆要享福嘍!旅長,恐怕就是都督吧?」小菲媽馬上說:「那可比都督大。」「了不得!這個丫頭一看就是福相。小菲呀,伍媽媽給你的禮都準備好了!」

  等伍老闆娘一走,母親漫不經意地打開荷葉包,取出一半鴨翅鴨腳板,省下一半第二天吃。外祖母一見有葷菜,趕緊去找她的假牙。小菲越來越怕回家,母親這種可怕的節儉看著就讓她受刑。母親上來先夾一個大鴨翅到小菲碟子裡,又夾一個鴨腳板放在外婆碗裡。外婆說「你自己吃你自己吃」,把那鴨腳板塞回到母親碗裡,母親說:「又作什麼怪?給你吃你就吃!假客氣!」外祖母說:「啊?」同時把耳朵側向母親。母親不理她,把那只鴨腳板又從自己碗裡夾出來,扔到外祖母碗裡,用筷子按住:「不是把假牙也戴上了嗎?」外祖母又說:「啊?」母親筷子一挑,挑了外祖母一臉稀飯。外祖母對小菲說:「我伢吃吧?」歐陽萸那麼個人,坐在這張飯桌前?小菲想都不敢想。

  小菲實在受不了了,端著碗走到門口去,裝著嫌屋裡太熱。

  「你不吃鴨膀子?」

  「不想吃。」

  「不是你喜歡吃的嗎?」

  「胃口不好。」

  母親不做聲了。但小菲一回頭,見她又那樣陰沉沉地盯著她。

  晚上母親燒了熱水,叫小菲洗個澡再回部隊。小菲站在洗衣的木盆裡,由母親舀水往她身上淋。

  「說,他是哪個?」母親淋了第一缸子水就叉腰站在小菲面前。

  小菲不懂她說什麼。

  「你說不說?」

  「說什麼?」

  「你那姘頭——說什麼!」

  小菲從頭到腳都涼了。

  母親看著她小腹,又看著她的胸:「三個月了吧?」

  「媽你說什麼呀?」

  「你說出來我不打你。不說我今天就掐死你!還想賴,你看這肚子上杠杠……」母親手很重地劃在小菲小腹上。十五瓦的燈光也不妨礙她看到那根清清楚楚的褐色直線,從肚臍一直拉到底。「看看這奶頭子,是做大姑娘的奶頭子?幸好文工團的傻丫頭沒看出來,你媽先看出來了!我喪了什麼德,養出你這麼個賤貨?你還怎麼嫁人家都旅長?!」

  「我不嫁他。是你要嫁他。」

  一個大耳光扇過來,小菲跳出木盆就去抓衣服。母親跟她又拉又扯,不准她穿衣服。

  「你不嫁他就沒事了?你以為你這樣子還有人嫁?誰都不要你!壞了你的那個人都不會要你!」母親搶不過小菲,她已經把短褲、襯衫套上了,「看你有臉還到巷子裡去喊救命!你喊去啊!喊我就告訴人家你媽為什麼打你!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革命革命,革半天還是這麼個傻東西!我跟人家去說,我打她,因為她把身子給個流氓!」

  「他不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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