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十六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狀子也來不及了。說不定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腳的人把你老頭子扯出門,綁上樹幹了。小菲不敢看老太太,老太太成了自己的外祖母。她想吊在樹幹上的老爺子下面黑糊糊圍著上百人,黑糊糊兩三百隻黑眼睛向上瞪著。他就是一口大銅鐘,一百多人打下來也該打裂了。外公還是命好,沒高高掛起讓人當鐘打。

  「姑娘,看你是慈眉善目,就給指點指點吧。他七十三了,還有幾天活?」

  小菲搖搖頭。她想壞事了,眼淚出來了。什麼立場,什麼覺悟?還是演革命戲的臺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淚,老太太紅紅的眼裡充滿希望之光。她說即便狀子遞上去,再判下來,判她老頭子該死,她也認,總得先讓她把一口冤氣吐出去吧?小菲哽咽起來。她想這還成什麼話?晚上的戲她有什麼資格去演?看來她田蘇菲到關鍵時刻要做革命的叛徒。

  小菲轉過身飛快順田埂往回跑。老太太從麥棵子裡爬出來,在她後面喊了一聲「姑娘!……」就安靜了。田埂直溜溜的,兩邊沉甸甸的麥穗搭過來甩過去,小菲的背上就是那雙紅紅的潰爛的目光,從熱到冷。

  當晚小菲正化妝,歐陽萸叫她。兩人走到一個背靜地方,他說他今晚回省城去,向領導彙報一下這裡的情況。小菲擔心地看著他。他笑笑說他有他的路線,有他的老首長。拿到尚方寶劍,他不怕他們的「多數」。

  「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晚上就回來了。」

  戲正要開演,農會主席來了,身後跟著六個背大刀拿紅纓槍的民兵。霍隊長立刻叫樂隊停奏開場樂。農會主席走到臺上,站在大幕前,說村裡出了地主的內奸,給老地主暗遞了一包砒霜進去。老地主血債累累,也配吃砒霜一死了之?這個內奸把他救了,從他罪有應得的一百多棒子下救了。

  下面已被啟發起覺悟的人喊:「把他拖出來,死的也得打!」

  「對!拖出來,鞭屍!」

  「不能這麼就饒了老龜孫!」

  原本沉悶的觀眾席一下子被攪翻了,大家不知怎麼就鬧哄起來,要去把老地主的屍首拖來示眾。女人抱著孩子坐在舞臺兩側,這時一個女人喊:「人都紫了,你拖他來幹甚?嚇我孩子呀?」

  一群女人都吵:「死就讓他好好死吧,再讓他嚇壞幾個人幹甚?!」

  「別招他了,上回變了條蜈蚣,下回變個惡鬼,誰招他他找誰去!」

  「五孬子他爸,我可不願老死鬼找我們孩子!」

  「就是!看戲看戲!」

  第二天晚上,歐陽萸沒有回來。下面一個禮拜,小菲沒聽到他消息。但這一個禮拜裡,群眾的覺悟被啟發了,又鬥爭了幾個地主富農,沒人再膽怯,判了幾個死刑,有斃有砍的,事情都辦得利索、漂亮。霍隊長白天在打場上和農民一塊打麥子,黃昏訓練民兵拼刺刀。天黑得晚,戲要到八九點鐘才能開演。文工團一部分人支援附近村子宣講政策,演員不夠,就讓愛唱花鼓的民兵和婦聯骨幹在戲裡跑龍套。跑龍套的演員比主要演員們還認真,收了工就跑過來化妝、換衣服,在文工團吃一頓晚飯。這天晚上演「劉胡蘭」,為了配合土改也在劇情上做了小改動,劉胡蘭斥責匪營長時,加了兩句:「天下窮人就要翻身解放,看你日薄西山還想卷土還鄉?!」

  小菲唱腔高亢,台下一陣接一陣的掌聲,幾個跑龍套演匪兵的民兵在臺上就小聲給她喝彩:「唱得好!看狗日的還敢還鄉不敢!……」

  小菲發現他們只顧喝彩,隊形動作全亂來,她自己雙手反綁也指揮不了他們,只好使勁甩頭,叫他們往左往右,頭上別的夾子甩到發梢上,在眼睛旁邊丁零噹啷直晃。一個「匪兵」說:「田同志,頭髮!田同志!」小菲正唱完一句,對他說:「閉嘴!」髮卡晃在眼皮上,另外兩個匪兵也看見了,都小聲嘀咕:「田同志,別戳了眼!」小菲臨時一個猛趔趄,就勢接個鷂子翻身,看起來是讓反動派折磨得心力交瘁,不勝支撐。等她站穩亮相,「匪兵們」一看,好了,髮夾給她甩掉了。這就到了劉胡蘭向鍘刀走去的場面。

  她躺的位置更合適。豬尿泡奇大無比,裡面灌的是鮮紅的水彩顏料,灌得豬尿泡一觸即爆。鍘刀剛剛碰到豬尿泡,紅水彩飛濺上天,大幕卻沒落下,台下燈全黑了。

  一堆石頭朝那幾個演匪兵的民兵們砸過來,同時就有震天的口號:「打死蔣匪兵!為劉胡蘭報仇!」幾個民兵給砸得頭破血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繩給人砍斷了!」

  口號還在咆哮:「砸死他們!別讓蔣匪兵跑了……」石頭不斷從觀眾席各個方向飛出來。

  民兵們把蔣匪兵的戲裝脫掉,瘸著拐著躲石頭,一邊叫喊:「別打了!不是蔣匪兵!是寶子……是二子他爸!」一個石頭當胸砸在叫寶子的民兵身上。

  後來文工團和工作隊分析時,發現問題沒那麼簡單。從被偷偷砍斷的大幕繩索到經過充分準備的石頭,明顯不是觀眾把假戲當真看。霍隊長說:「歐陽政委要親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這個地區的敵情多複雜。這是將計就計,報復村裡的民兵骨幹和積極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動,就是反革命的暴烈行動。即便是抗戰時期的老幹部,在新時期裡也會表現得幼稚、動搖。」小菲知道他拿歐陽萸指桑駡槐。麥子打完,紅薯種下,這天夜裡全村人都讓突突突的摩托車吵醒了。天氣悶熱,所有打場躺滿納涼的人和狗,一聽突突突的聲音從遠而近,都說:「日本又來了!」正要跑反,見那摩托車拐到文工團住的大院門口,叫:「田蘇菲,接電報!」所有納涼的人和狗又說的說,吠的吠朝文工團院門門跑。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接電報」。

  小菲一看門外站著腿跨在摩托車上的郵遞員才醒過來。郵遞員身後是整個村子光脊樑的男人和光屁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郵遞員的大本子上簽字。她身後也不清靜,文工團的人也起來了,問大半夜出了什麼事,居然讓縣郵局的電報員騎幾十裡摩托。借摩托車的前燈光,小菲用突然變笨的手指撕開電報信殼,電文說:「身染瘧疾,望能速見一面。」小菲腿一軟,難怪歐陽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讀電文,發現她漏讀最後一個字「漢」。還存最後一線希望,她問郵遞員:「電報從哪兒打來的?」

  「廣西。」

  小菲心煩意亂,在蚊帳裡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隊長一嘴綠牙粉就對她說:「今天一早有火車,動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漢旅長的電報,也知道是調遣小菲的。

  一夜都沒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頓時決定去一趟廣西,向都旅長當面攤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車又響了。電文說:「已轉危為安,請安心演出。漢。」

  小菲在村裡更有名了,孩子們見到她就叫:「田蘇菲,接電報!,』小菲算著歐陽萸離開的時間,已經一個月了。一個月裡鄉親們都成了骨幹,遠遠看見地主家的老婆子、兒媳婦、孫子輩都不饒,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住!站好了!把頭低下!喊:封建封建!剝削剝削!大聲喊!喊著走著!」這天小菲看見一群光屁股的男孩正往那個吞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糞,叫她:「轉過來,還沒抹勻呢!」

  老太太說:「抹勻了抹勻了!」

  「你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們把糞糟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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