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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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戰鬥動員、誓師大會都開過了。都旅長打電話到文工團來,要小菲馬上去見他。他現在有了吉普車,告訴小菲在宿舍裡等著,車會來接。小菲知道在劫難逃,一定是攤牌的時間到了,下面就是紅印章一蓋,兩床棉被往一個床上一搬,小菲作為旅長的個人問題,就被徹底解決了。頭一個徵候就是小伍的臉。她這兩天給小菲的是一張生人臉,若小菲硬著頭皮拿自己熱臉去貼小伍的冷屁股,小伍就裝著剛剛發現小菲:「哎喲,小菲呀!沒看見沒看見!」她的話中話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你不吭不哈打下了個旅長啊! 從小伍那裡,小菲明白自己那床舊軍被馬上就要挪窩了。所有人結婚都一樣,男的沒彩禮女的沒陪嫁,一個紅喜字,一堆糖果花生,就一塊兒過日子了。 她等在宿舍裡,一會兒一個女兵進來,做做鬼臉又跑出去。聽到吉普聲,她突然站起來就走。不遠有個蘆席搭的茅房,人在裡頭臉在外頭,只能半蹲在茅坑上才藏得住全身。鮑團長滿院子叫她,女兵指導員也在叫她,過一會滿院子都是「小菲、小菲」。小菲站得兩腿酸麻,腰背虛弓著,也又酸又脹。十幾分鐘後,車子在院裡調頭,回去了。 你說我沒有娜拉的勇氣,我偏讓你看我怎麼造旅長的反。你說中國四億人都樂意讓別人安排他們的命運,今天我就做第四億零一個給你看看。茅房後面連著豬圈,豬們又滿足又友愛,發出懶洋洋的哼唧聲。小菲半彎腿半弓腰,眼睛從茅房的蘆席牆縫裡看鮑團長雙手叉在後腰上,低著頭。旁邊一個人看不太清。看清了,是鄒三農。鄒三農一副出謀劃策的樣子,原來這麼多人巴不得小菲去嫁高官,他們也好跟旅長攀個親家。 你說我沒有「獨立思考」,不是「完整人格」,我偏偏獨立一個給你瞧瞧。我誰也不嫁。我有志向,等著看我成大演員吧。小菲從認識歐陽萸以來,讀了他推薦的書之後,對似懂非懂的東西特別著迷。聽了「完整人格」,她又似懂非懂地朝它去用功了。 下午的排練小菲不能繼續蹲茅房,只好露面。團長氣急敗壞,說她無組織無紀律,敢放旅首長的空車。小菲說她存心不去見旅長。團長說這可不是老新四軍的傳統。老新四軍成了多少對兒「革命之好」?多少女兵嫁了首長為首長奉獻去了,她小菲去打聽打聽!小菲想不出詞來反駁,是啊,首長是革命基石,別說奉獻青春,奉獻生命也該爽爽快快。小菲想,我就賴到底,看誰把個耍賴的能怎麼法辦。團長說他已經為她扯謊搪塞了,請司機告訴都旅長小菲生病了,發高燒,等起得了床再去見首長。 晚上排小菲的戲。小菲剛上場就看見都旅長從吉普車上下來。鮑團長向小菲擠眉弄眼,迎到都旅長跟前,說小菲這姑娘太逞強,病得那麼重非要帶病上陣,也沒辦法,誰讓她角色多,戲份兒又重呢。 都旅長做了個不打攪的手勢,裹了裹軍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著排練,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長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於都旅長的推崇,小菲的戲風慢慢成了潮流,地方上的劇團和其他部隊的文工團都來看小菲的戲,明白什麼叫「革命激情」、「工農感情」。小菲一個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開嗓門挺起胸脯就是頂天立地。都旅長等小菲歇下來,說:「看看這個勁頭,發條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礙事!」 他把小菲叫過來,坐在他旁邊,把自己大衣給她裹。小菲動也不敢動。他告訴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覺得他不該帶她去前線。場上在排其他人的戲,他不必壓低聲音也是私房話。前線太苦,又危險,他不願小菲去冒險。萬一小菲有好歹,他會一輩子心裡過不去。小菲媽他也見了,他不能讓田媽媽老了做孤人。 小菲歪過臉。她頭一次好好看這位首長。他顯得比他本身年齡大。說什麼呢?你不能說他醜或好看,他就是個男人。他可以殺人不眨眼,可以刀前不低頭,可以在手下人全戰死後照樣睡得著,吃得下。當他跟你說:你做我的人,一生都虧不了你。你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要上前線。」小菲說。她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 「不行。我招呼都打過了。你下鄉土改去。」 「不去。我上前線。」她又一次意外。跟歐陽萸在一起,她順從得很。和都漢這個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擔驚受怕了。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禍?她想不起。她以後的幾十年都為此怪異。女人是很厲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誰說的?」都旅長笑眯眯地問。 「我說的。」 都旅長又笑眯眯了一會兒,說:「你別不放心我。我從井岡山一路打仗打到現在都不死,剿幾個土匪會怎麼樣我?」 小菲一聽便有些煩心。他自作多情什麼呢?以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線,這位老粗一有空就來和我這般柔情蜜意,可讓我怎麼受?別看他打一輩子仗,和女人黏糊起來也有兩隻花癡眼睛呢。 都旅長很忙,只能坐二十分鐘。他站起身,團長馬上見風使舵地說:「小菲,還不送送首長!」 小菲想,急著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長身後出了作為排練場的荒廟。吉普車旁邊,小菲要把大衣還給都旅長,他卻按住她手,又把巴掌按在小菲額上,說她好像退燒了。又說剛退燒頂怕著風寒,趕緊回屋裡去。 從此什麼秘密也沒了。小菲碰見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鬧,問什麼時間散喜糖。碰見了歐陽萸,小菲想,我是什麼人以後你會明白,你不用嫌棄我跟嫌棄餿山芋似的。你等著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歐陽萸跟過去待她一樣,問她讀了什麼新書。這種人是天生的地下黨,好涵養,喜怒藏那麼深。 她聽說歐陽萸也要參加土改,心裡只盼都旅長不把她那晚上的話當真,還讓她留在後方。名單下來了,上前線的,留後方的,都在會上宣佈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隊名單裡。她晚上就去找歐陽萸。歐陽萸坐在塘邊上,拿支手槍在往幹蘆葦裡瞄。小菲說有規定不准打槍的。歐陽萸說他三天不破壞個規定就心癢癢。他問小菲來找他幹什麼。小菲說看他破壞規定。他頭髮讓風吹得亂七八糟,說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槍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倫理上的。這又讓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說聽說他去土改工作隊,她很開心,因為他們會在一塊兒。 他叫她別出聲,對面有兔子在跑。 小菲剛說「別開槍」,他手一勾扳機,沒有子彈。他回過頭嘿嘿一笑。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小菲說。 「怎麼了?」他真像什麼責任也沒有似的。 小菲轉身走了。她轉了半個城,買到一件黑絲絨小襖,還是舊貨,對光看看盡是蟲眼子。她穿上它又把頭髮全攏向腦後,他也不稱道一聲,至少念她大冷天為悅己者容凍得兩手青紫。歐陽萸起身了,上來拉住她,問她他到底怎樣對她不妥,惹她傷心。 她給他稍一拉就自己徑直往他宿舍走。歐陽萸的長腿鷺鷥一樣兩步並一步跟著她。他還是不明白他過失在哪兒,讓她講出那樣清算他的話來。 進了他房間,她轉過臉:「你連句回答都沒有!」 「回答?!回答什麼?」他正在點煤油燈,這時轉過頭。怎麼讓個拆白黨給詐了一樣?他火氣上來了:「你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 「誰說我要嫁人?」 「我沒有反對你的意思。」 「你至少該給個回答!」她想,絕不在這地方掉淚。她奇怪果然沒有淚,渾身直打戰。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麼回答。」他左右轉轉臉,似乎請誰見證他的無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見他床頭的那塊長條木板上,一本包著報紙的書。他竟然沒有拆開小菲還他的書,便原封不動放到書堆裡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標準可以迅速降低,幾天前她寫給他那張字條時,希望得到稱心的答覆,很快就降低成是個答覆就行,眼下她滿足於事情原封不動停在這裡,報紙不要讓他拆開,字條別讓他發現。她伸過手,抽出那本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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