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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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心裡一算,部隊要開拔去廣西大山裡剿匪,難道都旅長是要先娶她再帶她一塊兒去?都旅長好厲害,也怕進了城小菲如魚得水,讓個城裡小夥子插一手。留後方的年輕軍官也不少,新四軍裡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來小菲早沒他的份兒了。部隊出發時間保密,不知她還有幾天的自由。十萬火急,她必須去找歐陽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親說:「你在動什麼腦筋呢?想逃婚呀?」 「媽,你說什麼我都聽,就是這件事我不能聽。」 「隨你便。只要你膽子沒大到當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時不就把你手腳捆捆,頭上蓋塊紅布往都旅長房裡一扔嗎?軍隊不作興?你媽不是軍隊的,你媽做得下當得下,捆旁人捆不動,捆你還行。怕你踢我窩心腳啊?沒給你生那個野膽子!」 小菲心想,母親也許幹得出那類事。先敷衍過去,容她一點時間和歐陽萸商量。她已經忘了對歐陽萸她基本還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滿心兵荒馬亂,扯了歐陽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媽,我好好想想。」 「你以為我不知你想什麼?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臉商量商量!」 母親總是魔高一丈。 「哪兒來的小白臉?我根本沒談對象!」她扯起嗓門來了。 「沒談就沒談,你沖我喊什麼?你以為我不能拿條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著頭,心想,我現在是解放軍了,看你敢打解放軍! 「你想,哼,敢打解放軍呀?打解放軍是反動派!」母親說,「今晚我就當一回反動派,你挨完打去檢舉你媽吧。」 小菲眼睛還是不抬,人慢慢站起來。她說:「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吭聲,垂頭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燈光裡。不久她聽見抽泣聲,再一看母親不見了,母親去了裡屋,坐在她曾經的小床上流淚。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親一身寒風地進來,把一盆熱水、一個漱口杯端進來。等她洗漱完畢,又是一個滾著芝麻的糯米團子。她吃糯米團子時,母親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按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給她梳辮子。從她記事就是這樣的早晨。無論世事如何艱難,母親怎樣絕望,她都給小菲這樣無憂無慮的早晨。為這個母親,小菲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她走出家門才五點半,離出操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母親把黃包車叫到巷口,往她手裡塞了些零錢。黃包車跑出去老遠,母親還站在伍老闆鋪子的陽棚下。母親看上去並不老,但淒清得刺目刺心。 回到駐地,小菲趕緊把歐陽萸借給她的書拿出來,什麼雅致冷僻的詞也想不出,乾脆在一條小紙條上寫了一行字:我想嫁給你。她把它夾在書的第一頁,又把書包了一層報紙。早飯後要排練,小菲只好趁早飯時間去找歐陽萸。歐陽萸見了小菲說:「等發了薪水再還你錢,好不好?」他臉通紅,完全不是昨天和一群姑娘在一塊兒打諢的混世魔王了。 「還你書。」小菲眼睛逼住他。 他看她一臉正色,趕緊一笑,說:「昨天要是沒有你我們大家都完蛋了。」 「書裡夾了個東西,給你的。」小菲說。她不怕羞的毛病此刻可幫了她大忙。 「好的。」他有一點意識到什麼要發生了。女人對他總是這樣,心裡轟轟烈烈,他不跟著反應,她們最終會活過來的。 小菲告辭出去,一個新團幹事進來,急匆匆地把歐陽萸的門關上。小菲無心聽他們的要聞,小跑回文工團去了。中午她去歐陽萸的辦公室,他正在寫東西,問小菲是找他還是找其他幹事。 小菲瞪著眼在他臉上找。他突然想起一個句子,在硯臺上飛快順順筆尖,把句子寫下來。小菲也好,其他進進出出的人也好,都不打攪他,他的專注就是他的門戶,說關閉就關閉,把所有人嚴嚴實實鎖在外面。然後他一會兒把眼睛翻起,看看天花板,一會兒擱下筆抓耳撓腮。小菲看他茶缸子裡的茶葉給呷得緊貼在杯口上,也不去添水。她拿起茶缸,從暖壺裡倒了些開水進去,又放到他桌上。 所有人都注意到小菲了。大家腳步生風地走過去走過來,相互招呼開午飯了,但每個人眼光都盯在小菲身上。終於有個年長的幹事替小菲委屈了,大聲說:「哎,歐陽萸,你也理會理會客人。」 歐陽萸豎起左手的食指:「最後一句!」 然後他把筆一扔,端起茶缸喝了幾大口水,這才轉過來對小菲說:「那個劇本,他們要我寫意見,下午作者要來拿。」 他彎下腰,打開寫字臺下面的櫃子,手在裡面胡亂攪了一下,又拉開抽屜,一個、兩個、三個,沒找到他要找的東西。就一個辦公桌,一小塊地盤,一會兒就讓他弄得天翻地覆。「找什麼?我幫你?」小菲說。 他再次彎下腰,這回從櫃子裡摸出一個紙盒,上面就是昨天吃飯那家西餐館的名字「玫瑰露」。 「喏,你喜歡吃的。」他把盒子往小菲面前推一下,「一個老大姐送給我的。地下党的老同志。」 小菲昨天沒怎麼吃菜,卻吃了兩大塊薩其馬,他居然留心了。原來他在意她愛什麼,不愛什麼。在意了,還記得住。小菲一時忘乎所以起來,渾身又沒四兩沉了。 「你知道部隊要出發嗎?」她問。 「知道。」 「一部分文工團員跟部隊走,剩下的跟別的團合併,成立話劇團。」 他忽然說:「試試黑顏色。」 小菲不知他在說什麼。 「你穿黑顏色會好看。臉越年輕,越不要穿年輕的顏色。頭髮也是,統統梳上去,不要這個。」他手指在額前比畫一下,表示劉海,「越是像小姑娘,越不能打扮得孩子氣。」 小菲想他在打什麼啞謎?我夾在書裡的紙條他一字不提,吃午飯的人馬上回來了。他不提,她不能逼上去問。她怨怨地盯著他:要她活要她死,都行,別含蓄下去了。 他的神情並不比昨天更親近,小菲跨出那樣一大步——那是送死的一步,他沒有任何表示。 「我可能要跟部隊走。」小菲說。 「噢。」 「都旅長要帶我去。」 他聽出她話裡的故事了。他臉上有點憎惡的意味,嘴上什麼難聽話也沒有。他是這麼個人,沒人值得他在背後議論,這個特點不少人觀察到了,覺得是個大怪癖。 「那你打算呢?」他問她。 「不知道。」她明明在說,「我的打算我白紙黑字寫給你了!」 他哼哼一笑,太陽穴上的一根筋老樹根似的凸突出來。他輕蔑還是嫌惡,抑或是憤怒,小菲看不懂。 「自己的事不知道?!」他說。 小菲想說:我一個人對抗一個獨斷的首長,一個強橫的母親,只要你一句話,我都扛得住。她說:「我就是來聽你的意見啊。」 「我怎麼能對你自己的事瞎提意見?借給你的《玩偶之家》讀了嗎?一個獨立思考的女性,才是完整的人格。」 小菲頂他一句:「我十六歲離家出走,參加革命,也是獨立吧?」 他不直接駁斥她,似乎這麼個問題不值得他給予回擊。他把頭搖一搖,笑一笑。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他讓她讀的書全白讀了?他對她的栽培是一場枉然? 「中國人的悲哀,就在於都習慣了把命運交給別人去掌握。」 她想這大概就是他的回絕。眼淚轉過去轉過來,最後還是掉落了。 「那我去廣西了。」她說。 「你主意這麼定,好啊。」他說。 她出門就往文工團駐地跑。四億中國人都給他看得那麼悲哀,我有什麼指望?我再投三回娘胎,出來也做不了第四億零一個。她慢慢穩下步子,心死了也好,可以求得賴活著的安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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