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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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轉過身,他把她抱了起來。小菲像只乖貓,偎在他懷裡,讓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億零一個。她後來知道,他什麼都明白,從她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給他「我想嫁給你」那白紙黑字的傻話,他始終明白。他不必去拆開包在書外面的報紙,去看那張字條,也明白她怎樣向他冒死衝鋒。在他的遠親近親中,十幾個表妹妹堂妹妹都類似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蕩不羈、細緻入微於一身,總讓女性對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興奮和征服欲。她們大部分在歸於現實後會放棄他。做起長遠打算來,他沒有實際益處。讀了些書的女人心裡都密藏著一份禍心,她們與他夢裡私奔,魂魄偷歡,以滿足這份禍心。她們不在乎「剃頭挑子一頭熱」,只要他曖昧一些,不時賞她們一點點體己感覺就可以。因為她們知道他那頭熱起來恐怕是真危險。他不是她們白頭偕老的選擇。只有少數像小菲這樣萬死無悔的。 從那之後,小菲一直處在幸福的暈眩狀態,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張了嘴忘了出聲。這天她趕到旅部首長的住處:她可不能讓生米做成熟飯。都旅長正和一群參謀研究地圖,臉板成一塊生鐵。他對警衛員說:「今天沒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天黑了,點燈了,她一直等。飯菜送進去,空碗端出來,小菲還是等。早一分鐘跟都旅長說實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長煮成熟飯的危險。散會了,都旅長成了另一個人,兩手合在小菲一個手上,要焐熱它。又是叫下麵條,又是叫打荷包蛋,他為小菲把警衛班支得團團轉。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見?」他笑著說。 小菲渾身一麻,雞皮疙瘩暴起。 「你還有得等呢!」他以為小菲羞壞了,手指撥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麵條又吃了荷包蛋,告訴她他暫時不娶她了:不能讓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頭大笑。萬一他陣亡了,小菲還是個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說!」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麼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幾十年的良心債。她就在這個時刻,明白有這麼個男人,事事都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第二天夜裡,大部隊下廣西了。 土改工作隊下鄉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親。一進家門她發現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裡纏裹腳布,見她進來,人一抖,像是躲揍。母親從井臺上拎水回來,對小菲說:「喏,那時候把我逼出門的,現在又認她女兒來了。」 老太太看看小菲媽,又看看小菲,賠著笑臉把一隻耳朵偏過來,說:「啊?」 小菲明白了,這位聾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親從來不提她自己的母親,偶爾一次,她跟父親吵架時,說她母親逼她嫁的那個男人說不定還強過父親,當時從鄉下跑到城裡,自作主張嫁給父親那麼個廢物。小菲模糊知道母親和外祖母的冤仇結在逼她裹小腳,逼她退學,逼她嫁人上。母親的文盲、半天足、守寡,還有一斤黃豆芽吃三頓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親又在控訴她,還拉來個解放軍,趕緊把臉藏起來,眼皮垂下。 小菲走過去,對老太太叫了一聲:「外婆!」 外祖母眼神一亂,把耳朵又給得近些。小菲大聲叫喊:「歡迎外婆!」 母親在一邊喝斥小菲:「你以為她是什麼貴客?鄉下土改,她老頭子挨槍沖了!」 外祖母這下子眼也紅了,嘴唇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還曉得認外婆!」 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面的光線打量小菲的臉、身段、手,一雙三寸金蓮小蹦小跳的:「哎喲!長這麼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稱心了,看見我伢子了!」 母親在一邊撇嘴:「把過一泡屎尿沒有?洗過一塊尿片子沒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母大聲號啕起來。聾子的音量不號已經夠人受的,一號就是天搖地動:「才十幾畝水田,幾十畝瘦地……就是惡霸!你那個死鬼外公冤鬼一個……」 母親把門關嚴,又把窗子關嚴,然後上來便用手去捂外祖母的嘴:「你們吃槍子,也要害我們吃槍子啊?你還沒把我害夠啊?還要害我女兒……」 外祖母比母親個頭高挑,長臂長手指頭,在空中又刨又抓,兩隻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絨的帽子給小菲媽踩成灰色。小菲剛插上手去護老太太,老太太乾脆把頭撞在母親胸口上,頂得母親直往後退:「你也活埋了我吧!我活著幹什麼呀?老頭子、兒子都沒了!」 「兒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麼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還是四碗菜一碗湯!」母親對著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訴。 外祖母不計較母親,只管她自己說:「一聽說不活埋了,改成槍斃了,我跪著給菩薩燒了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氣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從母親手裡搶救下來,攙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她腳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會兒她發現自己陪著外祖母一塊兒流淚。 走到母親房間,見母親坐在小凳上搓洗衣服,一會兒在肩頭上蹭一下臉。她知道母親也在哭。母親實在太剛烈,再怎麼捨不得自己父親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覺得外公一家太冤才這樣拿外祖母出氣,拿自相殘殺發洩。母親不會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為她從來沒有真正和他們結過仇。現在她永遠失去了和他們和解的機會。 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燈光裡做活計。外祖母替母親縫補床單,母親替小菲織毛線領圈。小菲把斷頭毛線往一塊編織。外公和大舅舅給吊在農會的房梁上,吊了一天一夜。遊鄉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摜,拿碗碴子對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親都留給別人去下手了。外公是個太好面子的人,挨槍斃之前他還跟熟人點頭。母親東一句西一句零散地把事情講給小菲聽,外祖母什麼也聽不見,面孔平靜得可怕,一心一意做她的針線。 「不問起來你跟誰都不要講。」母親交代小菲。 「那問起來呢?」小菲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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