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十一


  「別胡叫!小姐是資產階級,是我們的敵人,懂不懂?」馬丹立刻占了一個上風,又占一個上風。

  「不能賒帳,老闆要請我滾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後退。

  「把你老闆叫來。他給我們吃這種東西,還敢收那麼多錢,解放軍收拾的就是這種奸商!」

  小菲這時把一遝整整齊齊的鈔票往歐陽萸手裡一塞:「夠了吧?」她的錢是給母親的見面禮。

  歐陽萸馬上把錢交給侍者。侍者轉身跑著圓場,鳳陽花鼓燈似的叫板:「五個解放軍結帳啦!沒給小費!」

  歐陽萸把侍者喊住,從不知哪個角落裡找出個銅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圓場回來,拈起銅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軍給了一個大子兒的小費啦!」

  馬丹領頭,歐陽萸緊跟,大家又笑一陣。出了門,因為還正笑在勁頭上,小菲和歐陽萸告別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著三個女子鞍前馬後地跟著歐陽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頭也好,小菲回家的步子都能硬紮些。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和一匹黃馬。她腳步一頓,想往回轉,鄰居的孩子已經跑著朝巷裡叫喚了:「田蘇菲回來啦!」

  小菲在家門口看見都旅長的警衛員把一群孩子往外轟。孩子們一看小菲走來,七嘴八舌地說:「田蘇菲有馬沒有?」「田蘇菲會打槍不會?」「田蘇菲走路低著頭,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呢!」孩子們議論她就像她不在場似的。一個大個子男孩說:「田蘇菲吃包穀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蘇菲給她媽拿條帚苗追著打,直喊:『救命啊!』」

  小菲原來很懊惱他們把她小時見不得人的老底揭出來,忽然她就想開了。再講響一點,讓首長聽聽,看還有沒有胃口娶她。

  都旅長坐在籐椅上,粗呢子軍裝從籐椅的破洞裡擠出一塊。小菲媽笑道:「看這丫頭有沒個樣子?來晚了都不賠個禮。」

  小菲跟媽約好是三點回來,現在已經四點了。她先跟都旅長敬了個軍禮,聽見外面孩子一聲哄笑。警衛員硬是把孩子們推出去,拴上了門。

  都旅長反客為主,手指畫了畫對小菲說:「坐坐坐!吃什麼?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媽預備的幾小盒果食遞到小菲面前。小菲還沒來得及伸手,他手已經先插到花生裡,替小菲做了主張。他動作大慣了,這類秀氣的待客擺設經不住他一隻大手進去,沒抓起什麼來,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縫的地板上。

  「部隊又要打仗了。還不知道吧?」都旅長看小菲搖搖頭,又說,「這回恐怕走遠嘍。」

  小菲發現媽和警衛員都沒了。不知什麼時候知趣走開,把小屋單單留給她和都旅長。

  「去哪裡?」她心都樂得直開花。要打仗,又走得遠,遠征的旅長就顧不上她小菲了。

  「去廣西。剿匪去。」

  「這麼遠?!」她也不知道廣西在哪兒。

  「所以你有空回來多陪陪媽媽。這一走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到她了。」都旅長說。

  小菲差點說:「我也去?!」不過她知道這話說不得,太不進步。都旅長告訴她,文工團要挑一批年輕力壯、多才多藝的跟部隊走,剩下的就跟另一個團湊成話劇團。他講的意思是精華都是部隊的,留下的人給老百姓打撈渣子。小菲兩眼直直地看著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面子腳尖貼著雲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著首長打天下去。她偏偏毫無著落地愛歐陽萸。小伍肯定是「精華」,肯定不會留下讓人把她當渣子打撈。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歐陽萸一塊兒給打撈到哪裡去都行。都旅長還在接著操辦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親頂嘴,他已知道她慪母親的氣出去投奔革命。

  晚飯很豐盛,小菲見母親從草捂子裡端出燉的、蒸的,從碗櫃裡端出冷盤小菜,又從屋簷下摘下個蓋籃,裡面是一塊棉墊子,包著一沙鍋紅燒肉。母親從劇院回來就開始打點這頓晚餐了。她燙了酒,點上小暖爐,讓小菲給都旅長揣進衣服裡。小菲在母親面前從來很乖,便照辦了。都旅長見小菲替他解軍裝紐扣,哈哈大笑,說:「哎喲我這賢惠妹子吔!」

  晚飯後都旅長回去,問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說她得跟母親住一宿。等都旅長和警衛員走了,小菲抓了軍帽就告辭。跟母親說第二天禮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趕不回去犯紀律。話是真話,但早上趕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媽什麼洞悉力?馬上就說:「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說什麼看得上看不上,相處都沒處過。母親叫她少來那種閒書裡看來的一套,什麼相互瞭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瞭解都首長,媽瞭解,他跟媽把他三十六年樁樁件件事都講了。就是講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幾個彈眼子,哪個人不是靠衣裝啊?人脫了衣服都是走獸。

  母親見女兒兩眼呆滯,眼神淒慘,把話放軟些:「一個女人聰明就聰明在趁年輕給自己找個大靠山。你多福氣啊,大靠山自己找你來了。媽講句沒臉的話,你有靠山,媽也能靠靠。過去媽打死都不肯講這句話。」

  小菲發現母親在抽煙。她沒注意母親什麼時候卷上了煙,已經抽了三根了。母親從父親得了癆病後就戒了煙。什麼時候又續上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後?母親的煙絲裝在一個舊煙盒裡,煙盒有一個長槽,放捲煙的紙張。煙絲有些是焦糊的,顯然是從煙屁股裡拆出來的。晚上母親去劇院和影院門口撿煙屁股的樣子頓時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個煙頭走過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飛快地彎下腰,或者漫不經心地蹲下,裝著拔鞋,把煙頭撿起來。小菲看見紅木櫃的門把斷了,沒有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幫子,屋角一些棕黃的水漬,是屋頂漏雨留下的。小菲越留意發現的跡象越多,母親窮途末路的跡象。沒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志向,她放棄過。

  若不是因為要在家宴請都旅長,也許這個家更破敗不堪。為了這次重大會見,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敗上竭力修補,紅木櫃子上了蠟,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臺布,檯面一片淺褐色的茶漬給一塊茶巾上剪下的類似挑花補上了。一塊鵝黃被面拼湊出一幅窗簾,兩把籐椅爛出窟窿她沒法補救,但她縫了一對新花布棉墊。為這一餐飯,不知她又和當鋪老闆舌戰多久。一刹那間,小菲幾乎想說:媽,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媽,以後我每月薪水都給你。」

  母親在濃煙裡眯細眼:「你以為我不知你想講什麼?你是想講:我養你,你就放我一馬,別逼我嫁給他了。」

  「媽,我才十八歲。鮑團長說了,我以後會成個大演員!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樣算唱戲啊?人沒上臺胸脯子先上臺,人下了台屁股還撅在臺上!跟了人家旅長,做個夫人,也好不現世了。」

  「革命戲就是這樣的!」

  「再請我看我是不會去看了。」

  「都旅長就誇我演得好,說我在上頭演,他在下頭掉眼淚!」

  「真不容易。都旅長歡喜你,連你前挺胸後撅腚,帽子戴成個猴頂燈,他都歡喜。你還端架子?你端吧,嫁過去之前端端架子,嫁過去苦頭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說他要娶我?」

  「那他來幹什麼?閑串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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