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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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萸四周看看,眉毛揚起來:「沒走錯地方吧?這是什麼地方?」 「玫瑰露法國菜館。」 「沒有起司?」 「我去廚房問問。」 「不必了。有什麼就上什麼吧。」 「炸牛扒,炸豬扒,炸馬鈴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靜極了,聽歐陽萸在荒腔走調的西洋樂裡點西洋菜。侍者穿白制服,雖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軍是農民的軍隊,農民進城開洋葷,點出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來?「洋蔥湯」?他要去廚房和大師傅好好笑一場。侍者用純正的淮北話說:「我們的薩其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軍先生大軍小姐推薦一下。」 「你來這家吃過飯嗎,小菲?」等侍者高貴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面,歐陽萸問小菲。 「沒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燈,又拿脊背撞兩下火車廂式的高靠背,「我們家哪吃得起這種館子?我媽買一斤黃豆芽要吃三頓呢!」她無憂無慮地笑笑,歐陽萸眼睛在她臉上定了一會兒。 「就這樣多好。」他看著小菲說。 「嗯?」 「你自然起來很好。上臺一使拙勁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了。」 小菲忽然說:「那我再也不上臺了。」 歐陽萸發現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傷害的樣子,馬上說:「我看過小馬的戲。馬雲霜很知道分寸。」他指著辮子紮一條花手帕的豐滿女兵說。小菲已知道小馬在上海的學生劇社是臺柱子,演過曹禺的兩個女主角。看看,這不就是一個現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嗎? 「朱敏也不錯。小申的《兄妹開荒》我看過兩次呢!」歐陽萸在四個女子中搞共產主義,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來了。冷的熱的甜的鹹的稠的稀的一塊兒來,擺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沒處放。女兵們中間只有小馬吃過這樣複雜的洋餐,歐陽萸站起來,替她們每人把牛扒在盤子上切成小塊。 小馬在他松垮垮的軍裝前襟蹭到她臉時,仰頭笑著說:「誰是馬雲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盤子上,懵懂地看著小馬。 「我們幾個女同志一塊兒改名了!」 「噢,我怎麼會知道你們改名?」 「官僚!」小申說。 「改成什麼了?」歐陽萸問,人坐回椅子上。 小馬欠起屁股,伸手掀開歐陽萸的軍裝衣兜上的蓋子,拔出一支筆:「喏,寫給你看!」她拔掉筆帽,拉過歐陽萸的手,把字寫到他掌心上。 小菲見歐陽萸飛快地看她一眼,臉緋紅。小菲想,他或許對小菲長時間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別吃醋。小菲當然不可能不吃醋,這個女子怎麼對男人動手動腳?居然是對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覺得她膝蓋給一股溫熱的力量穩住了。歐陽萸的腿又細又長,騎他那匹老瘦馬也比別人風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聲機嗚嗚咽咽的提琴聲此刻一圈圈轉在她腦子裡。她泄成一攤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馬繼續調戲歐陽萸。沒有用的,真戲在桌子下面。歐陽萸說:「噢,都是紅的,對吧?馬丹、申赤、朱緋。」 「好不好?」馬丹(馬雲霜)問。 「好。」歐陽萸說,把手掌給小菲看,「好吧?」 小菲點頭,笑笑,看也沒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歐陽萸有一點尖酸。 歐陽萸起身向侍者要賬單,馬丹說:「不對,差一個菜。」 侍者伸著手指數了數滿桌盤子:「不差呀。」 「法式洋蔥湯呢?」馬丹問。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對不住,這豌豆湯算起來比洋蔥湯貴兩分錢。你們上算些呢。」 歐陽萸說:「你們這是法國菜館呀?」 「是啊。」侍者對土包子們很耐心,「全省就這一家。」 「豌豆湯是德國菜。」馬丹說,她跟歐陽萸搭檔得很好,「你以為解放軍都穿大褲襠,用抽水馬桶當洗腳盆是吧?」 歐陽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緋也笑。馬丹說:「肯定是你們大師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湯,沒賣完,今天說,慰勞解放軍吧,他們小米加步槍吃得出什麼把戲來。」馬丹一口淮北話。 侍者趕緊解釋,說大師傅大概讀錯菜單了,他馬上回去請他補過。一直等到下午兩點,洋蔥湯還沒上來。歐陽萸對小菲說:「你估計他們在幹什麼?」他指指屏風後。 小菲搖搖頭。 「在種洋蔥。」他說。 這次是馬丹哈哈大笑。她和歐陽萸旗鼓相當,輪流坐莊尋這座小城的開心。小菲對歐陽萸又吃不准了。 結帳時歐陽萸從每個口袋都掏出一把錢來。東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數一數,說錢不夠,還差五百塊。歐陽萸從身上拔下鋼筆:「誰把金筆給我當了,能當好幾千。」 「禮拜天,當鋪不開。」 「那抵押呢?」 「對不住,我們從來不抵押。」 歐陽萸看著侍者的臉發呆。馬丹說:「告訴他部隊番號,明天給他送錢來,不就行了。想難倒解放軍,長江天險我們都過了!」 「不行大軍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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