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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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媽坐下十多分鐘,觀眾入場了。她的座位在第三排。人們把前後左右都坐了,獨獨空著第三排中間一行椅子。頭一遍鈴響之後,幾個穿軍裝穿長衫馬褂的人走到第三排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坐到小菲媽左邊,伸手過來說:「田媽媽你好,我是都漢。」小菲媽打量他。都漢就是都首長。成了田媽媽的小菲媽不知他伸的手是幹嗎的,欠起身來,笑一笑,鞠鞠躬。剛要坐下,都漢首長把她右手握住了。田媽媽想這是什麼禮節?手夠厚的,倒是細皮嫩肉。都漢首長人很和氣,一笑就腆肚子仰脖子,笑得四座皆驚。「小飛你教養得好!」都漢首長跟別人談過幾句話,又轉回來關照田媽媽。大幕拉開了,田媽媽聽慣京劇越劇黃梅調,心想這是馬戲樂曲嘛。過了幾分鐘她才認出女兒,一認出就不知她唱的是什麼戲文了,眼淚不住地淌。「田媽媽看看我們小飛長大了是吧?」田媽媽點點頭,覺得蘇菲高了半個頭,一雙大腳片子走路扇風,解放軍沒虧待她,伙食好營養好,看她一瞪眼一牛吼全是氣力。她原來是要把蘇菲養得細細氣氣,現在一看,渾身蠻勁。不過硬紮壯實比什麼都強,她就將就著看吧。 這天小菲演得輕鬆自如,假如她知道第三排中間的觀眾是兩年前成天朝她舞條帚苗的母親,肯定挺不起胸撒不開手腳的。她的笑和哭全是真的,不來半點技巧,什麼含蓄?含蓄還不憋死她?幕間休息十分鐘,她想起晚飯還熱在炭火邊上,趕快跑去吃。鮑團長進來,說她唱得有點冒調,小菲滿口米粉肉,使勁點頭。不過大家都很感動,說小菲是真正的新時代演員,演出來新中國的形象。團長告訴小菲市里省裡的劇團都來看今晚的戲了。他說著說著不說了,看一眼吃得噴香的小菲,加一句:「算了,演完再告訴你。」 小菲說:「什麼事?」 「等戲演完再說。」 小菲說:「你說一半我哪還有心思演呀?上臺忘詞算團長的。」 鮑團長眼睛不看她,眼光挪來挪去,沒地方停歇。 「肯定是壞事!」小菲說。 「不是!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你早講出來了!」 「是好事!」 「才不信。」 「真的。都旅長跟我正式談話,說要娶你。」 小菲先一愣,然後嘿嘿笑了。團長想,她真把它當好事呢。「我不讓他娶。」小菲說。 「你別胡扯啊,旅長看上你!不是團長、營長。」 小菲突然問:「歐陽幹事是什麼長?」 鮑團長明白了,臉凶起來,說:「小菲,別沒頭沒腦沒心沒肺,你可不敢把這話跟別人講,不然到最後你嫁不嫁都得嫁,不能讓都旅長心裡對你不舒服。」 開場了,小菲連口紅也來不及修理就上了台。演到劉胡蘭上鍘刀時,小菲想,劉胡蘭上鍘刀都不怕,都旅長又不會把鍘刀架在我脖子上。她比哪次動作都昂揚,唱得熱淚滿腮。但躺得太猛,位置稍微錯了一點,裝滿豬血的豬尿泡就到她耳根部位了。她想調整一下,又覺得不對頭,女英雄躺下去還拱兩下,多不成體統?木頭鍘刀朝著她就下來了,原該壓到她脖子上,壓到豬尿泡就成了熱血飛濺的場面,配上天幕的紅光,十分激動人心。但這回鍘刀壓的是小菲的下巴,豬尿泡安然無恙。「劊子手」左壓不見血右壓不見血,全身分量都壓到刀把上了。雖然是木頭鍘刀,小菲也痛不欲生,下巴馬上就要給壓碎了。她偷偷縮回胳膊,手指往豬尿泡上一捅。雖然沒有血濺蒼天,觀眾們是見到血了。 「為劉胡蘭同志報仇!」台下一片喊聲。 大幕垂下來,觀眾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著下巴慢慢爬起來。她一邊拍屁股上的土一邊想,都旅長您周圍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個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大幕再吊上去時,小菲走到前臺謝幕,腿腳全軟了:世上她最怕的兩個人正並肩站著,給她鼓掌,母親哭紅了鼻子,都旅長也哭紅了鼻子。 母親和都旅長都上臺來和小菲握手。母親學新潮事物很快,知道共產黨男女無別,握手就成禮。母親說:「還給你留了臘鴨腿。留了有兩年了,還沒哈。回來吃飯,啊?」小菲眼淚流下來。 母親又小聲說:「哭什麼?叫人家首長看見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張嘴也講不清。母親一定以為她和都旅長私定了終身。都旅長打一輩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面的進攻戰略。他和母親一成盟軍,小菲再強也不行。何況小菲從來不敢和母親強。都旅長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小菲。小菲淚水更洶湧。革命是殘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練功。當時她逃是革命去,現在要再逃,是從革命裡逃到革命外嗎?她想不明白。該找個人幫她想。她想讓歐陽幹事幫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歐陽萸,見另外三個年輕女兵在他辦公室裡。歐陽萸介紹說她們是另外一個師文工團的,現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團合併,組織一個話劇團,大概是這個省第一個國家辦的劇團。「那就不是解放軍了?」 「轉成半軍半民。」 「太好了!」 歐陽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夢去了,問她怎麼「太好了」。 小菲說一會兒告訴他。她的意思是等他倆能私下裡說話時再告訴他。小菲刹那間想到了逃脫。不在軍隊可以不服從軍隊首長的婚姻安排。她說「太好了」,心裡就在想這一點。小菲不圖別的,只圖一天天把文化修養提高,讓歐陽幹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體優美充滿雅詞的求愛信。假如歐陽幹事謝絕,小菲也認了。 小菲和母親約好下午回去吃飯。她想在歐陽萸這裡看看氣候,跟母親談都旅長時膽會壯些。她想在歐陽萸對她的一瞥目光、一個微笑、一句教誨裡找一點好氣候。歐陽萸請那幾個女孩子替他朗讀劇本。是省裡某人趕潮流寫的革命劇本,送來聽解放軍的意見。小菲心想,氣候有點不妙,他怎麼不請我朗讀呢?女孩子們嘻嘻哈哈,說要歐陽幹事請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歐陽萸指指小菲:「你們問問她,我從來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顛倒。他要告訴這些女孩,她小菲瞭解他得很,跟他體己貼心,掌控他的生活習性。後來小菲弄清了歐陽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討女人喜歡,常常是拉出一個來,招架其他的。 他們五個人走到四牌樓,歐陽萸不斷對市容打趣挖苦,四個姑娘眾星捧月,他說什麼她們都覺得好玩死了,笑得瘋瘋傻傻。街邊小戶人家的女人們端著大碗吃午飯,筷子上夾根醃蘿蔔,眼睛跟著女兵們走。她們眼裡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們打聽地址時,她們都誠惶誠恐。小菲問的是西餐廳。是聽說有一家西餐廳,好像在剃頭店樓上。幾個小戶女子一齊指指街對過的紅藍條子旋轉燈。歐陽幹事笑著問小菲:「你不是這個城裡的人嗎?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從學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兩條馬路嗎?」 「不止!」 另外幾個女兵說:「歐陽幹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較什麼真?」 小菲笑是笑,但心裡有些委屈:說都說到我家了,怎麼無心問問我家住哪裡?有幾口人?都旅長一介武夫,都曉得噓寒問暖。歐陽萸帶領四個女兵進了剃頭店,拐上個木樓梯,就聽見留聲機奏的西洋樂曲。留聲機和唱片都老掉牙,樂曲常常出現下滑音,陰陽怪氣。歐陽看看留聲機說:「文物啊。」 坐下之後,歐陽萸對等候在檯子邊上的侍者說:「鄉下濃湯有嗎?」 「請先生再說一遍。」 「算了,就法式洋蔥湯吧。五份。起司少放一點。」 「對不住,什麼『氣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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