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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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啊!老子本來就是要當演員!」他頭向下,自鳴得意地笑起來。然後他收了頂,說:「不相信?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啦!」 然後一蹦一蹦地跑了,一邊喊:「老子要當演員!媽的,等著瞧!」 想到這裡,團支書滿懷信心地跑去找劉隊長,說小半拉兒決不會不活著。劉隊長麻木地點頭,表示領情。這兩天,他聽到無論好消息、壞消息都一律這樣點頭,表示領情。他在佈置預防地震的事。因為這天傍晚天上出現幾朵猙獰的雲彩,工作組說是地震預兆,便全跑了。 果然,午夜時分街上有人敲鑼,一刹那間,整個城市都響起鑼聲。蔡玲跑出來抱緊那棵枇杷樹蹲著,一旦乾坤顛倒好有個抓撓。不知蹲了多久,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才發現有人蹲在她對面。又過了半天,她終於認出這人是伊農。 在這之前,每人都準備了乾糧和水壺,放在床邊。可一聽鑼聲,沒一個人顧得上它們。只有炊事班長吳太寬十分盡職。大家後來在一節水泥管道裡找到他。他東西帶得特別全:賬本、筆墨、算盤、錢糧,還背了足足一麵粉口袋的饅頭,只是忘了穿衣服,一絲不掛。 這次是「街道防震哨」鬧的誤會。兩個值班員其中一個從瞌睡中驚醒,便連忙推醒另一個:「喂,是震了嗎?」 「啊?!地震了!」 「原來真是震了!」 「這可是真的了!……我們敲鑼吧?」 「我這不是在敲嗎?!」 一時間,全城鑼聲大作。然後他們就說:「你看你看,當真是震了!」全城的鑼響了有一刻鐘。很緊張的氣氛裡帶著喜慶味道,因為後來鼓也加進來,漸漸敲出了節奏。使人聯想到這些年常在深更半夜進行的「報喜」。鑼鼓一響。電閘便拉了。一個多鐘頭後,查清誤會,宣傳隊才從各個角落鑽出來,集合時一清查人數,發現少了兩個。這時來電了,院子裡頓時大亮,把緊摟在一起的一對男女給暴露了。仔細一看,原來是伊農和蔡玲。像所有災難中的情侶一樣,他們的幸福格外楚楚動人。 後來知道,真正的地震的確發生了。發生在邊遠的山區。然後轟轟烈烈的「擾震救災」便開始了。到處是捐衣捐款,蔡玲獻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一百元!她攢這筆錢為買塊手錶,現在表有了,她便用這筆錢來改變自己的形象。自打獻出這筆鉅款,她似乎脫了俗,對一切都滿不在乎起來;豪邁得不得了,好像這世上再沒有使她牽掛的事。有人提醒大家注意:從她獻出錢,便迅速消瘦下去。一度吃獨食發起的大臉蛋眨眼工夫就小了。 在赴災區之前,團支書無論如何要把那份有關徐北方案子的材料寫好。有天他去給他送那幅畫,因為每當他徒弟看守他時,他便能畫幾筆。他要在小黑屋裡把這畫完成。徐北方托他帶給陶小童一張紙條。 「他很想你去看看他……」 她不吱聲,顯出沉思默想的樣子。 「你去嗎?」團支書說,「我不跟人家講。」 結果她沒去。她古怪地盯了團支書一眼,好像說:你怎麼啦?有多少大事要幹,難道還要在這種個人問題上纏來纏去?……總之她沒去,積極報名參加「抗震救災」。 他必須寫這份材料,拖是甭想拖過去。他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發現少了支衝鋒槍,又到寢室,發現抽屜裡五顆子彈不見了。這是演習中餘下的子彈。 他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追趕上他時已晚了。徐北方已撞開會議室的門。團支書躡手躡足接近他。會議室空蕩蕩的,從裡面小套間傳來年輕首長慷慨激昂的說話盧。 「把槍放下!」團支書突然發出低吼。 他回頭,猛吃一驚:「滾!」 「你想想後果!你這個笨蛋——值嗎?!」 「滾!蠢豬!」 「你才是蠢豬!」團支書迎著槍口一撲,把他連槍帶人—把抱住:「你自私!不想想別人嗎?想想你這麼幹對她會怎樣?!」 拼打和爭吵聲驚動了裡屋的人。門打開了,年輕首長第一眼看見的是烏黑的槍,槍口在倆人撕扭的縫隙裡時隱時現。雖然徐北方回回打靶都不及格,但這回要及格是太容易了。槍口離那具裝滿「反潮流」大事的腦瓜只有幾尺遠。 「怎麼回事?!」首長驚問道。 「你快跑!快走開!」團支書叫道。 「……你敢跑!」徐北方拼命掙扎。年輕首長及工作組人員全都逃出門,仍聽見他在歇斯底里地叫駡:「你敢跑。我非斃了你!你這王八蛋!沒命往上爬的貨!」 團支書一拳打上去,他倒了,這才繳了他的械。五顆子彈現在還在他衣兜裡,當時他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但他還沒想好,怎樣寫這份旁證材料。 第23章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我的情況一點沒變好。還是待在殼裡,渾身硬梆梆。當暖融融的太陽照進來,我認為自己總該「孵化」了吧。 那天孫煤拿來一張報紙。上面有個英雄,一個犧牲了的英雄。方方臉,一副不打算吸引人的面容。他像過去許多個英雄一樣,並沒有一副英雄的長相。我想,應該為團支書大哭一場,把許許多多的歉疚哭出來。可我哭不出,英雄與平凡人之間的距離使我不敢貿然動感情。孫煤把有關這位英雄的文章念給我聽了。我覺得並不新鮮。好像每個英雄都有一模一樣的文章等在那裡,只等他們一犧牲,就登出來了。我倒有人們所不習慣的,關於這個英雄的見解。也許我完全沒必要去找那幾件樂器。我當時對幾個新兵大發雷霆:「丟了?!戰士上戰場能隨便丟武器嗎?回去找!」說完我沿著來路往回跑。我知道我鼻樑間那根淡黃血管嚇人地鼓起,變成紫色。誰要阻擋我的勇敢,那是妄想。 大地一陣猛烈地哆嗦。我抱緊一棵樹,這時一個人撲上來,把我拉開。幾乎就在同時,一大群石頭傾下,最大的一塊撞斷那棵樹,以更大聲勢往坡下滾去。我定定神,才發覺自己緊縮在團支書懷裡。他一聽說我回來找樂器,便悄悄離開隊伍來追我。他的表情很複雜,搞不清他對我的英勇行為是贊許還是譴責。奇怪的是,我並不想馬上離開這寬寬的肩膀,粗粗的胳膊。天在下著不大不小的雨。 「前面在塌方,為幾件樂器,不值當的!」他說。我掙脫他,他卻緊抱著我不放。「我給你寫的那些信,你真的一頁沒看嗎?」 我輕蔑地翹起一個嘴角。這種時候提這種事,他也太不像話了。我甩開他,繼續向前。 一條裂縫。山裂開傷口,赭紅的土壤像它的血肉。雨水往這傷口裡灌,整座山痛得發抖。我呆望著這個深不見底的裂縫。這是奇跡!這需要多巨大的力,才能撕裂它! 「不能再過去了!不值當的!」他吼起來。他拉住我的手:「你把我的信真的全燒了嗎?一頁也沒看?」 我大聲回答他:「對!全燒了!」 跳過去!我明知道這一眺很愚蠢,但我不能後退,後退是逃跑。我寧願愚蠢也不願可恥地逃跑。趁他完全失望,鬆開手的一刹那,我跳了過去。 他大驚失色:「你瘋了!你過不來了!」 裂縫在飛快變寬,變得難以逾越,我這樣不顧後果的英勇的確是瘋了。我後悔了,想跳回去,但已不可能。山上的石頭密集地滾下來,像要爆發泥石流的樣子。我終於找到那些被砸得稀爛的樂器。 「陶小童!」團支書在呼喚。 裂縫已變成真正的鴻溝。他站在鴻溝彼岸,呼喚著我。一籌莫展使他臉上露出極度的痛苦。我才感到自己並不想被飛石砸死,也不想掉到溝裡被埋掉。我急了,生命在缺乏保障的時刻,才認識到每個人只有一次享用它的機會。 「你快跨過來!」他聲嘶力竭地喊。 我絕望地搖著頭。又滾下一批石頭,轟隆隆響著,樹被砸斷,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在這時顯得無比嬌弱。 團支書無目的沿著溝邊奔跑。他想跳過來。「你不要過來,沒必要!」我淒慘地喊。他往後退幾步,猛一弓身,丹田發出一聲悶響,到底跨過來了。 我驚呆了,不明白他為什麼過來陪我倒黴。死一個就足夠了!死這事沒什麼可羡慕的,他何苦陪著! 泥石流真的發生了。開始是赭紅的泥漿,漸漸混進石頭;小石頭邀請著大石頭,大石頭引誘著更大的石頭,轟轟烈烈,沿途不斷壯大著實力,帶著破壞一切的自信,帶著由自信產生的不慌不忙,勢不可擋地傾下來。 我再次被團支書抱任。我感到恐怖,但不再孤獨。他拖著我向山下跑,飛快地跑,摔倒了就乾脆往下滾。我們必須跑到泥石前面,才能躲到安全地帶。但我們沒成功,逃生的路被封住了。 泥石流的流域在不斷擴展。不一會兒,我們腳下的地面也將被它侵吞。它將毫不見外地裹起我們,一齊去沖毀別的。 剩下的惟一退路是從鴻溝上跨過去。 「跨吧!大膽!……」團支書對我喊。 泥石流響得像千萬個悶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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