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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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了幾次都氣餒了。反正沒有希望,不如死得省事點。 他對我喊,給我各種鼓舞,全不濟事。我倒挺安詳,抱定主意要死在這裡。他推我,抓住我的肩膀猛搖。 ……突然,我覺得他有些眼熟。他使我想起遠在他之前的一個形象——一個標準軍人,「他」隱沒了許多時候,突然在這一刻出現了。團支書是誰?……周圍一切都寧靜了。我怎麼也擺脫不了這真切的幻覺…… 團支書大吼一聲,從溝上跨過去,站在對岸朝我張開雙臂:「你看!不是沒掉下去吧?跳呀!」 一些碎石開始向我襲擊。我跌跌爬爬地亂跑著,舉動盲目而瘋狂。 「跳呀!快跳!」他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小,快要聽不見了。再過一會兒,我和他會永遠被這條大溝隔為彼此。他還對我喊什麼,我已全然聽不見了。 我對他喊:「你走吧……快離開!沒必要!」我的喊聲同樣也不為他聽見。 接下去我們再也聽不見對方的喊聲,儘管倆人都喊得那樣吃力…… 我猜不出他當時在喊什麼。或許還在念叨他那些信?我對那些信態度一點也不曖昧,全燒了,一頁也沒看。 我看著報紙上的英雄。他真的十分眼熟。我真的記起他是誰了。也許我看過那幾封信,就會明白他是誰,肯定的。他在信裡一定要把這謎底告訴我。可我將永遠地陷進那個謎裡了。 那個被我多次拋棄的幻覺又出現了。我嘲笑過它,像嘲笑童年的玩具:那是個什麼可笑的東西,我曾經緊摟住不放!而等我真正長大,反而會對可笑的東西認真,繼而對自己蒙昧的年代尊重起來。 我開始尊重那長長一段稚氣的癡情。於是那個標準軍人的形象復活了。我承認「他」不像曾經認為的那樣出色。「他」一張農民式的臉上,帶著土腥氣的微笑,真實得令人感動。 由於團支書王掖生的書面證詞,徐北方已從小黑屋裡出來了。團支書犧牲後,人們在他書桌上發現那張寫了一半的證詞:「……槍裡沒有子彈。」但他的問題還沒最後搞清,還留了個窩窩囊囊的尾巴。孫煤領他來看我時,我的形象大概使他大受刺激,竟站在門口一步也不敢邁了。孫煤知趣地躲開了,把沉默的他留給我。那樣的沉默我受不了,好像守著我的靈柩。他呆坐好大一會兒,才從包裡拿出一本雜誌,他的作品登在很顯目的位置。畫的題目叫《泉),而畫面沒有一滴水:一片乾旱無望的沙漠,一個女性裸體的陰影。女性已不存在了,但在她原先趴過的沙層上,準確地留著她的形體和情緒;沙漠一絲風也沒有,被女性身體壓過的沙層,呈現出明顯的凹陷,凹陷處的沙是濕潤的,像含著一點寶貴的水分。畫是靠微妙的色彩層次,把濕與幹、有機與無機、生命與非生命表現出來的。沙漠忠實地印下一個由於乾渴而死去的女性形狀。「她」痛苦過,而死得又無比安詳。「她」哪裡去了?她優美的形體難道溶解到沙裡去了?那根紅頭繩還紅得那樣活生生的。作者激發每個人的想像力,來共同設想「她」神秘而荒誕的結局。 我完全能想像,原作會怎樣地震撼人心。 徐北方臨走時,匆匆吻一下我的臉——那塊惟一裸露的肉質。然後一溜煙跑了,生怕我會爬起來纏住他。 我知道,我已徹底失去了這個人。儘管我愛他愛得要死。現在,此刻,我愛他。儘管他說一切由我來作決定:是要他還是把他還給孫煤。但我知道,我是失去了他。我現在裝作對他冷淡,是一種薄情,也是一種多情。 我後悔極了。真是後悔極了啊。 在許多來探望我的人中,最使我意外的是小半拉兒。他失蹤了那麼久,又神奇般冒出來。他一點也沒長高,歡樂中卻帶了點成熟的憂鬱。他說他當時考取了貴州一個專區的雜技團,那時他們正想招一名小丑。 「想知道我的底細吧?」他問。 我說當然。 「主考人遞給我一個小條子,上面寫:請你大聲說句話,再小聲說句話。」 他做了個鬼臉。 「大聲的,我喊:『有廢書舊報紙雞毛鴨毛拿來賣!』小聲的,我湊到他面前:『糧票換雞蛋,換不換?』……我就考上了。偉大不偉大?」 我辛酸地想:他今後為博取眾人一樂,就要把自己歪曲得一塌糊塗。他笑了,我卻因此笑不出。他出走的目的,是為哥哥爭得一個獨生子女不下鄉的權利,這樣父母就能複婚。 「不過我現在有點後悔……」小半拉兒說。「唉!算了,後悔也沒用!」他對一切都大度,不然他會活不下去。他犧牲了自己,為哥哥撈了個城市戶口,撈了一份挺不錯的工作。他們合家團聚了,可他卻要長久地遠離家庭,孤單單地生活。我想他是為此後悔吧。 原來人人都會後悔。假如我也能像小半拉兒那樣大度地說聲「算了」,該多好。 許多天裡,我一直在盯著這張報紙看。這位英雄、我的團支書、方臉盤軍人,讓我體會到「後悔」這詞的無情。我後悔從來沒把他的模樣看清楚;後悔我不顧一切地把那九封信扔進火裡;否則,決不會這樣晚才認識他…… 劉隊長領著新兵們靜悄悄走進來。他們不像當年的我那樣傻,那樣容易景仰什麼。他們只是很驚訝地看著我:怎麼會成了這副怪樣子。他們像老師領來參觀的學生,守秩序地圍在旁邊,與被展覽物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剛當兵不久,宣傳隊卻解散了。可他們無所謂,不像劉隊長那樣想不開。他們年輕,去哪裡都受歡迎,幹什麼都來得及。 新兵們仔細看著與我有關的一切:輸液架、氧氣瓶、白色的床和白色石膏裡的我。他們不怎麼敬慕。令我欣慰的是,他們也不裝著敬慕。最後他們注意到我對面牆上的報紙,那是孫煤照我吩咐貼的。 我深信他是我葬送的。 我後悔的事很多,最最後悔不該為那幾把樂器去送死。為唱一個高調,而葬送了他。泥石流停息後,沒有找到他。他不見了,消失了,再也沒有他這個人了。 整座大山成了他的墳墓。 他死得不管是偉大還是渺小,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將永生永世擺脫不了那惡夢般的深溝…… 那樣的深溝,只可能出現在惡夢裡。我和他隔著深溝聲嘶力竭、而又無聲無息的呼喚。呼喚…… 我相信世間有這麼一種情感—— 我相信我終於找到了久久愛慕的人。他不存在了,也許從來沒存在過,但又有什麼相干?那種愛慕之情並不需要一個實存的對象來寄託。我找到了「他」,也就對自己的癡情有了交代;對自己蒙昧而赤誠的年齡作了告別…… 我最想跟他們談的,就是關於「後悔」。 可他們,這些新兵們只管傻裡傻氣地瞧我,並不巴望與我交談。 我待在硬殼裡,是有理由被他們參觀的。 但這樣被參觀太不好受了,因為我畢竟不是標本、化石什麼的。 我想起那次參觀恐龍。巨大化石使我感到巨大威懾。但遺憾的是,我在最後一刹那看透了它。化石的某個局部有點小破綻,我用手順著破綻摳了摳,竟摳出一小塊報紙!這個龐然大物竟是用紙漿做成,塗上顏色、上了釉料,再像拼裝玩具一樣拼起來的。這東西作為玩具是太恐怖了!當時,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怕大家掃興,怕歷史的嚴肅性被懷疑。 還怕人們像我一樣,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哀。 我想我應該打起精神來,跟新兵們談談這些。 可我不能動彈,束手無策地被他們參觀著。我漸漸感到難堪、惱怒。 喂,有你們這樣看的嗎?難道我他媽是個恐龍蛋?! 二稿於一九八六年四月八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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