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因為原來的畫被塗抹之後,我突然發現它更深的主題……」他便對著這位首長推心置腹地大談起什麼主題思想來。因為他迫切地需要人來理解,竟對這位首長發生了錯覺。

  「很好,這樣談很好。你必須把畫那幅畫的經過詳細寫出來,交給我,然後……」

  「你就讓我去美術學院報到了,是嗎?」

  「那要看你寫得怎樣。你要老老實實地寫,毫無隱瞞地寫。能不能上大學完全看你自己的態度了。」

  等他開夜車把它寫完,交上去,忽然傳來一個消息:早在幾天前,年輕的首長已代表組織給學校發了公函,讓校方除了他的名。徐北方這才明白上了當,那樣可悲地被戲弄了。

  他對團支書說:「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耍弄我?」

  他十分同情他,又無能為力,那套做思想工作的言詞在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耍弄一個人?……」整整一天,他嘴裡就念叨這一句話。等他聽說他寫的東西已送去打印,將發遍各單位,將組織人們參觀他「肮髒的靈魂」時,他仍直著眼辯:「為什麼要耍弄我?!」

  當晚,他偷偷溜進庫房。演習的槍支還沒上交。他撬開箱子,取出一支衝鋒槍。當團支書發現這一切,馬上意識到這傢伙去斷送自己了!

  保衛科來找團支書,讓他寫份書面材料,詳細說明徐北方作案的情形。材料最緊要的一點,就是關於那支槍。當時,槍是團支書從他手裡奪下的,因此他有義務證明這槍裡有無實彈。他猶豫不決,不知該怎樣寫。他不想撒謊也不想不撒謊。在他正直的人生經驗中,欺瞞組織和坑害朋友都是絕不應該的。沒有中間道路可走,無論他偏向哪邊,都會在他誠實清白的品德上留下污點。

  保衛科在審訊徐北方時,啟發他說:「你並沒有殺人動機,只是持槍威脅,是不是?」

  他回答得特別乾脆:「我當然想殺了他!」

  「可你的槍裡並沒壓子彈!」

  「廢話!我當然壓了。」

  「你冷靜些。事實上你並沒壓子彈!」

  「你放心,我不會不壓子彈的!」

  保衛幹事們認為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從來沒有誰把自己的罪行往大說的。審訊就此沒了進展。當時保衛科的人趕到現場,把槍繳過來,發現槍裡是空的,一顆子彈也沒有。他們需要團支書王掖生證明的,就是這個核心問題:槍裡究竟有無子彈。這個問題一證實,就能給這案子定性了。

  徐北方被關的禁閉室在警衛連宿舍的地下。一天,他突然聽見看守管他叫「徐老師」。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四個死不長進的徒弟之一。徒弟倒認為老師長進頗大:過去連情敵都不敢打,如今卻差點兒把一位首長給結果掉。只差一點,那個名氣很大的、以「反潮流」聞名全軍、而被老首長們私下叫做「機會主義分子」、「火箭幹部」的首長就被敲掉了。從此徐北方在四個徒弟心目中陡然有了地位,尤其他一口咬定他的槍裡有子彈、決不是拿把沒子彈的槍嚇嚇人的松包時,他們開始用景仰的目光看他。私下裡他們議論:徐老師寧死不屈,像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夠棒的。每到食堂吃肉包子,他們就偷偷給他送來。

  有次他們還偷偷給他送來個姑娘,孫煤。

  他愣住了。他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因為他認為去過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必懷念。

  「你來幹什麼?」

  她臉色蒼白,一個勁流淚。當徒弟告訴他,有個女兵要進來見他,他滿心希望是陶小童。

  禁閉生活使他有足夠時間來審視自己。他發現自己並不像原先估計的那樣好,也並非像素來表現得那樣超脫。在對待個人成功的問題上,他甚至嗅到渾身一股子濃厚的俗氣。這些新發現使他心情舒暢,認為禁閉並沒白關。因此他不需要一個姑娘來對他的處境灑眼淚。他用輕鬆的語調對孫煤說:「啊呀呀呀,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孫煤狂熱地搖頭,接著就撲到他懷裡。跟她比起來,陶小童淡泊含蓄,像一汪清水。而此刻,那清水未免冷得令人寒心了。他費很大力氣,才從她懷抱裡掙扎出來。

  「快走吧,高力要知道非殺了你不可!」

  她平靜了一會兒說:「你還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我不演電影了。」

  「噢。」

  「高力和我吹了。」

  「……噢。」

  「你怎麼想?」

  「真滑稽,我現在這鬼樣兒還敢怎麼想?」

  她又撲上來,把頭鑽到他懷裡。

  「他把你畫我裸體的事,到處講!我在攝製組沒臉待下去,你明白嗎?……」

  「這麼說,咱倆命運就連到一塊嘍?」

  孫煤看看他,肯定地說:「對!」

  徐北方突然發出無聲的大笑。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嚇得孫煤奪路而逃。

  小半拉兒失蹤了。全隊人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跑遍所有大大小小派出所,連難民收容所都去察看了,甚至把那些被拘留的小扒手,小毛賊都查問一遍,還是沒下落。

  劉隊長已是一副不堪一擊的樣子。幾天來,隱隱的不安和內疚在這個集體出現了。這些天他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大夥像拆白黨一樣,把日子當世界末日來過。而當年,為保全這個集體,老隊長放棄了可靠的職位,放棄合家團聚的可能,放棄了安居樂業的一切條件,和大家共度那風雨飄搖的日子。現在可好,他成了孤家寡人,連成天給隊解悶的小半拉兒都撇下了他。世上的事怎麼會這樣不公平、不地道?

  於是人們越來越辛勤地為劉隊長跑腿。只有團支書認為這種忙亂會使情況更糟。他和大夥在城裡仔細兜完第一個圈子後,認為完全沒必要再兜第二圈。當人們又去兜第三個圈子時,他便長時間地拿起大頂來。這辦法最能使他鎮靜。顛倒的視野中,劉隊長的塊頭似乎縮小了,並和小半拉那麼相像。這麼倒著看,才看出隊長幾年來操勞的痕跡——他是個真正的老頭了。工作組也在忙。他們把宣傳隊整頓的情況寫成材料,把材料送給上級審閱;上級審閱的批示,再由他們拿到宣傳隊討論;然後再把討論搜集起來,編寫成材料,呈報上級;上級的批示又拿回宣傳隊討論。他們也開始兜第三個圈子。光這一件事,就夠他們辛辛苦苦幹一輩子。他們在宣傳隊吃飯,使伙食賬大大超支。吳太寬傷心到極點:他從來沒使伙食超到這種丟臉的地步。有天那個險些成了大學生的炊事兵鬼頭鬼腦對他吃吃直笑。吳太寬連忙向:.「你又在菜裡放了什麼了?」

  「我是照你的話辦的啊!」

  「我的話?」

  「你嘮嘮叨叨,埋怨我不該在那時候放媒油和石膏!」

  「你當然不該放!」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現在放。」

  「啊?!」吳太寬跳起來,「你放了煤油還是石膏?」

  他往後退,遲到吳太寬打不著他的地方:「兩樣都放了點!」

  「你這狗日的!」吳太寬痛心到極點。可更令他痛心的是這頓飯工作組並沒少吃,沒人說菜有怪味;他最最痛心的是,誰也沒鬧肚子。後來聽說要地震,工作組才撤走。

  團支書拿著大頂,看工作組來來回回搬文件和材料,一雙雙腳慌張地挪動,十分富有表情。小半拉兒到地震前還沒找到。劉隊長已灰心喪氣,不抱什麼希望了。經過長時間拿大頂,團支書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小半拉兒的情景。他跟團支書學會了拿大頂。那天他久久地拿著大頂對他說:「老子要當演員啦!」

  「當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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