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新兵們你看我,我看你,就退到一邊去,充滿景仰地看著陶小童把柔軟的棉絮漸漸弄得硬梆梆。在她們眼裡,這是一種很棒的技術。於是她們也來「撲撲撲撲」地拍,勁頭很大。陶小童感到自己沒讓她們信服。但她們總算搞清了一點,部隊就是這樣,一代代的兵都是這樣。她們只有去規規矩矩的拍,為什麼要拍,老兵陶小童已不想跟她們廢話了。等她們的被子變得又方又硬時,便不再蹦跳或大哭了。

  劉隊長對新補充進來的小女兵們很滿意,因為她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既沒有孫煤那樣美的,也沒有彭沙沙那樣醜的。有了她們,這場重要演出便添了幾分把握,彭沙沙不用上臺了。彭沙沙自從出了那件醜事,最大進步是曉得怕醜了。過去她的最大優點是不怕醜。她現在努力避開一切人,生來頭一次感到自己的形象不夠美好。

  她也考慮到哪裡去上大學。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就避開了這些熟悉她醜事的人們。她把這個打算悄悄告訴了劉隊長,她出了那種事,難道不該得到特殊照顧嗎?她認為自己最有條件佔有一個上大學名額,徹底離開這裡,這樣也免得大家見了她就不舒服。她認為自己在大家眼皮下晃來晃去,大家已經夠有忍耐力了。她去上大學,難道不是替大家解決難題嗎?劉隊長也承認她的打算很有道理。

  小半拉兒不知從哪裡聽說彭沙沙的事。他對這種事還不太懂,但他朦朧意識到,這個矮胖姑娘的身體裡,已發生了某種可恥的變故。再有人說彭沙沙與小半拉兒長得像,惱怒的不再是彭沙沙,而是小半拉兒。

  劉隊長一邊刮臉一邊想,哪個單位碰上最倒黴的事,就是上級分下來兩個上大學名額。為這事他已經許多天沒刮臉了。他剛勸走了彭沙沙,在這之前他還勸走了徐北方。他知道,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去勸。他恨透這兩個名額了。小半拉兒替化端來熱水,突然問:「你和媽什麼時候再結婚?」

  「胡扯八道!」

  「不結婚了嗎?」

  「胡扯!」

  「那就是要結,對吧?」

  他端著臉盆站在他面前。平常他看小半拉兒總是十分順眼,一到發脾氣,就發現他果真特別的矮。當他看見小半拉兒奮力舉著那盆水,想努力達到使父親得心應手的高度,他的心軟下來,氣馬上消了。當他又看見小半拉兒的毛衣袖子拖拉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線頭時,幾乎想抱起他來大哭了。他匆匆抹掉臉上的肥皂,迎接首長去了。首長要來參觀他們為那場重要演出排練的新節目。

  劉隊長要嚴肅地跟首長談一談,是否能將那兩個大學名額收回去。但首長沒來,演出也延期了,因為「講用會」出了件大案子。

  「講用會」的代表已陸續報到,突然來了幾名警察,把會場包圍了。十分鐘後,警察逮走了一名「代表」。包括陶小童在內的全體代表都傻了,親眼見警察不客氣地把那「代表」塞進吉普車。後來才知道,那個「代表」實在胡鬧,有天跑到火車道上,費死勁把鋼軌鋸了個豁子。然後自己在地上又翻又打,拿石頭敲自己腦袋,還掐自己脖子。弄到皮開肉綻總算來了火車。一車人性命讓他救下了,他被浩浩蕩蕩的人群抬進醫院。搶救了個把禮拜,這傢伙還不想醒,沒完沒了在病房裡嚷:「停——車!抓……壞人!……」醫生想,這人腦瓜雖然血嗤呼啦,有點可怕,但裡面並沒有傷啊,怎麼會這麼多天神志不清?但報紙已出來了,人家是「劉英俊式的英雄」,「英雄」是不能瞎懷疑的。出院時,這傢伙神氣了:部隊也不讓他復員了,未婚妻也有了,是個漂亮的小護士。不過公安局始終在偵察那個逃掉的「壞人」。他們確實看見現場有兩個人的腳印。但仔細推敲:怎麼塑料鞋腳印全是左腳;解放鞋的全是右腳呢?原來他一隻腳穿一種鞋。用他們的行話叫「單人作案」。完了,這傢伙剛趕上一天大會的好伙食,就上某個地方吃素去了。

  陶小童跟團支書說,萬萬沒想到「先進分子」裡混著這種人,把好好的一個「講用會」給攪了。

  團支書是公認的各類「先進分子」,每回參加種種『代表會」「講用會」,他就被大家不假思索地推選了去。這次他費了許多口舌,才說服眾人,把這分光榮讓給了陶小童。

  關於他夢裡喊陶小童這事,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道歉。可事到臨頭,他又覺得這話說不出口。就像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姿態彆彆扭扭,心裡窩窩囊囊。他始終認為夢裡喊一個女子是件很不像話的事,無論如何要道歉。但他一張口就進入了這種膽戰心驚的必然狀態。正中午,院裡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擦槍,過兩天全隊要參加一場大規模軍事演習。她正巧路過,他就喊住了她。

  「你知道嗎?是我不同意。」他說。

  「不同意什麼?」她奇怪地問。

  「是我不同意你作為黨員發展對象。」他停頓一下又說:「我不同意你,你有意見嗎?」

  「沒有。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同意你嗎?」

  「不,我知道我還不行……」

  「對對對,」團支書熱烈地打斷她:「你進步很大,不過你還是跟別人不一樣。」

  「還不一樣?」

  「對,你總有自己的一套。」

  「自己的一套?」

  「因為你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你看不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個勁點頭。這種時候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說。任何辯解都是蠢話。

  接下去他卻不知該說什麼,搓著一雙汙黑油膩的手。他想起剛才喊她時要講的不是這番話,是別的什麼。但他忘掉那些迫切要講的話了。最近,他越來越多地出現這種手足無措的局面。他跟徐北方同屋,為了不妨礙他,他儘量不回屋裡去。而徐北方仍舊嫌他妨礙,也從來不在屋裡待,把顏料搬到佈景倉庫。他寧可挨近廁所也不願挨近他。這就使得倆人過得很緊張,總要探明對方不在屋裡,才肯回去。他想不通這是怎麼了,跟這群熟人在一起竟會漸漸陌生。他感到這群人也越來越不需要他,除非下水道堵塞或垃圾成災。他方方的後腦勺出現在人群裡顯得不很協調。他過分嚴肅,認真到了蠢頭蠢腦的地步。他的樸實和正直把別人的生活也搞得缺乏情趣。他的信條強加在別人身上,就顯得又生硬又殘酷。與他的老實相比,大家寧可要高力的滑頭,即便隨時上他一個小當,也挺舒服。

  老實說,他喜歡陶小童。所以喜歡她,是因為她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目前這念頭是越來越明確了,念頭越明確,他便越慌張。是向她表示愛情呢,還是給她做思想工作,他始終猶豫不決,因為要同時做這兩件事是決不可能的。有時他想挨近她,或做一個表示親昵的動作,但他總拿不定主意。因為做思想工作就得使倆人保持一定距離。所以,挨近她,還是保持距離,又成為他和她單獨相處時的難題。

  接下去他頭腦一熱,做了件值得終生懊悔的事。實際上,從這事發生後,陶小童就再也不來理睬他了。

  陶小童被團支書那一番熱情嚇壞了。她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她匆匆忙忙,四處尋找徐北方,希望她那顆受了驚嚇的心能在他那兒得到安慰。她這時的感覺像一個受了人欺負,或遭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

  聽說宣傳隊要隨大部隊出發,去搞一場各部門配合的軍事演習,徐北方的肝就出了毛病。他在化驗單上小動了一筆,把某項數據的「1」改成了「4」,便得逞了,住進了衛生所的觀察室。他把顏料和畫架統統背來,三頓飯由護士伺候著吃。要不是每天往他體內注射一些他壓根不需要的藥液,他真想在這裡混到老。他無論如何要躲掉這場長達二十天的軍事演習,不然就會錯過大學的錄取通知。他相信劉隊長最終總會放他走的。他白天蒙頭大睡,夜裡杷一日三頓的藥片統統扔進抽水馬桶,然後通宵達旦地畫畫。因為他被懷疑有肝病,這病室原有的三個病人在一天之內全出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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