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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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所的觀察室是針對徐北方這類有病,但查不出確鑿病狀的人所設。因此所有住進來的人都似病非病,有的活蹦亂跳,有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觀察室沒有健全的各項制度,所以宣傳隊不斷有人來看望徐北方。但所有人來,他都不搭理,被子嚴嚴實實蒙住頭。有人擔心他悶死,剛一撩被子,他立刻用發紅的眼睛噴出一句髒話,嚇得誰也不敢招惹他了。大家公認他病得很重,其實他比伊農舒服得多。伊農為了躲避演習,竟一連好幾次直挺挺地往後栽。伊農最怕演習中各種各樣的號譜,他從來就背不清楚。 伊農隔著被子向徐北方傾訴他的滿腔怨忿。劉隊長竟把兩個大學名額之一給了彭沙沙!當時全隊都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呆了。然後,一群人跳起來,纏住隊長:彭沙沙怎麼啦,她比我有文化?既然大家都沒文化,憑什麼讓她去?……伊農在病房裡對蒙著被子的徐北方氣急敗壞地嚷:他當年考南開大學,那些考題拿到現在,連中央委員都得考趴下! 劉隊長一再向大家作解釋:彭沙沙出了事,處境不好。女兵們急了說:出了那種事倒撈到福氣了?咱們都出事去!彭沙沙喜氣洋洋地站在一邊,看著大夥鬧,好像隊長遭此大難跟她毫不相干,她的確認為自己撈著了福氣。事情的結果是劉隊長被大夥鬧得犯了高血壓。 徐北方對什麼都無動於衷。只管蒙緊被子,想減輕一點人們對他的煩擾。他病房的門開著,誰進來都不反對。晚上,他正想起來活動活動躺累的筋骨,只聽一個靜悄悄的腳步走進來。 陶小童站在床前,一聲不響。 徐北方十分納悶:今天來的這位怎麼如此之靜,既不東拉西扯,也不強行撩被子,那樣專注地在看什麼?看得他隔著被子都發臊了。 陶小童輕輕搬過一隻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了。她沒喊他,也不知該幹什麼,只是癡癡地守著他。她心裡正生出一種很不妙的東西,就是那種溫柔的東西。他一動不動,頭捂得很嚴實,手和腳卻露在外面。他修長的、一看便知是異常靈巧的手,十分微弱地一屈一伸,像用這個動作告訴別人,他沒死。 不知過了多久。天暗下來了。 陶小童發現那只手企圖往被子裡縮,她一下捉住了它。它慌亂了,或是受了感動,因為它明明感到對手的纖弱與溫存。兩隻手握在一起,都有些忸怩和靦腆。 「是我呀。」過了一會兒,她說。 他的手緊攥了她幾下,仿佛說:知道就是你。 「讓我看看你,好嗎?」 他一點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因為他是一副糟透了的樣子。 她撩開被子,嚇了一大跳:這個人她哪裡認識?鬍子頭髮連成一片,他躺著,它們卻站著。清臒的面目,這下什麼也看不清了,只見枕頭上毛烘烘的一團。只差一匹瘦馬,他就成了那個憂鬱騎士唐·吉訶德。 他皺皺眉:「我這裡是不是怪噁心的!」 陶小童勉強笑了一下。他這樣子當然要敗給高力。因為他不願打高力,他的四個徒弟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即便孫煤沒跟他吹,見他現在的樣兒,也得掉頭就跑。但他蒼白的臉上有一雙無比智慧又高度天真的黑眼睛,僅這點就很值得陶小童動心。她是惟一能看懂這雙眼睛的人。她忽然覺得,再這樣手拉手就不合適了。假如不是團支書的突然襲擊,她決不會這樣冒失地來找他。 「我走了?……」她站起來。 他卻說:「還記得我抱你嗎?那天晚上你說了那麼多傻話。」 沉默了好大一會兒,似乎都意識到這沉默有問題。一種大難臨頭的預兆使倆人一動不動,儘量屏住呼吸。 「我走了……」她又說。 「你知道嗎?聽了你那些傻話,我好幾夜都沒睡著,又難受又舒服。」 「你反正不把那些話作數……」 「有時我冒出一個念頭:真像你說的那樣,沒誰也不錯。」 「我說的哪樣?」 「讓我來重複太無恥了。」 「沒關係。」 「你當時說,你喜歡我,愛我,還問我怎麼辦。」 她又沉默了,而心臟比一個打鐵鋪子還吵鬧。 她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當初就問過你呀。」 他大吸一口氣:「假如你現在看著我還順眼,就愛吧。」 她又一次說:「我真的要走了,不早了……」 他顯得狂躁了,忽然又把被子蒙緊,手露在外面。「你走之前,再握一下我的手。勞駕啦。」她剛伸過手,那只手就撲上來。過了一會兒,她的手被帶到一張灼熱的嘴邊。她有點想掙脫,但又被這從未遇見過的奇境所吸引。突然,他像掙扎一樣爬起,衝動地站在她面前。 下面需要一個勇敢的舉動,就有了一切。 「你,抱抱我!」她終於把多年悶在心裡的願望喊出來。 他抱住了她。開始有些遲疑,很快就坦然了。「我的天!」他說。 他們像一對純情的傻孩子,毫無想法趕緊緊擁抱著。半天半天,倆人才適應這個突兀的飛躍,才意識到他們擁抱的姿勢有點笨拙,有點可笑,下一步該幹什麼?總不能永遠這樣抱下去。 於是陶小童得到生平第一個代表愛情的吻。正式的、深深的、真正的吻。他灼熱的嘴唇長久緊壓著她的嘴唇。這一吻讓她感到活著實在不冤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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