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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第18章

  高力和孫煤一走,宣傳隊出現了一陣騷亂。尤其高力進了名牌大學,去搞那樣的尖端學問,使人們都突然悟到,自己或許也有某種才能被埋沒了。

  一天,董大個的老婆找到劉隊長家裡,說董大個並沒有不安心本職工作。

  「他只不過很想上大學。」她說。

  「可他從來沒對我提出過。」劉隊長說。

  「是您不讓他提出。」

  「我當然不讓他提出。」劉隊長在全隊會議上宣佈:誰來向他提出上大學這事,誰就別想上大學。他現在手裡有兩個上大學名額,是上級分派下來的。他要將這兩個寶貴名額給那些安心本職工作,心裡極想上大學但口頭上從來不提的人。但時過多日,始終沒有合適人選。董大個的老婆一走,劉隊長馬上斷定,董大個屬￿那種不安心的人。

  當天夜裡,那間挨近廁所、專門堆放佈景的屋裡鬧得天翻地覆。這屋用佈景隔出一個小格,放進去一張床,董大個夫婦就住在這童話般的小世界裡。他們稍一用勁,便打倒了所有佈景。使他們動武的原因,是跟他倆一同插隊的某同學已上了大學。由此,董大個終於找到老婆變心的根源。

  「原來你愛上個大學生!」

  「我沒有……」

  「你不用抵賴,我原諒你。你跟他究竟怎麼回事?」

  「我沒跟他……」

  「別解釋啦,反正我原諒你!」

  「你冤枉人!」

  「我什麼時候冤枉你了?我說了我原涼你,還不行?」

  「我什麼也沒幹!」

  「你隨便幹了什麼我都原諒你!」

  「可我沒幹!」

  「幹了我也原諒你!」

  他們開始是悄悄地吵和悶聲不響地打,最終驚動全院,是因為董大個把那屋的門摘下來,追著老婆,口口聲聲嚷著非拍扁她不可。這事鬧得劉隊長很沮喪,本來他以為小兩口團聚是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團支書王掖生連夜把那扇門重裝上去,費了很大勁,但摘下它卻一點勁也不用費。以致徐北方想報復高力首先想到這扇門。他本來並不想報復,但不報復似乎對周圍人沒個交代。他可不願成個公認的窩囊廢。他在狹窄的佈景叢中踱來踱去,做出密謀籌劃的樣子。

  他做出這樣子是要給別人看的。自從他考了大學,劉隊長簡直對他傷心透頂。他要他答應一個最起碼的條件:等有適當的人來接替他的工作,他才能走。劉隊長到警衛連搜羅了四個戰士,他們對美術一竅不通但真心熱愛。從此徐北方身邊多了四個團團轉的徒弟。徒弟們個個膀大腰圓,總是憋細了嗓子叫他「徐老師」。

  他們對徐老師的失戀感到無比義憤。

  徐北方對他們說:「你們不要管這件事。這批景片要馬上畫出來,我顧不上別的!你們到這兒來不是幫我打架的。」

  但他們說,幫著打打也未嘗不可。

  徐北方還是踱來踱去。董大個的老婆走了,那用佈景隔出的小房還在,伊農常常鑽進去練號,他還把這個秘密地址告訴了蔡玲。於是伊農那可惡的號音總算被蔡玲古怪的發聲抵消了。徐北方就在這兩種嗓音的折磨中踱來踱去。他知道這批景片趕不出來,影響了那場重要演出,劉隊長決不會放他去上大學。而沒有單位的介紹信,他的考試成績再好也白搭。可高力不費吹灰之力就走了。想到這裡,他又去看那扇隨時可以摘下來的門板。

  徒弟們見他不再踱步,便一齊圍攏上來。

  「你們猜我現在在想什麼?」徐北方說。

  「你在想用門板把那傢伙拍扁!」某徒弟說。

  「我什麼都沒想。」

  「為什么?」

  「我什麼都不願去想。」

  「連揍他也不想嗎?」

  徐北方又踱起步來。他見徒弟們都搞了些武裝,寬皮帶、護腕什麼的,腰裡還凸著,自然藏著什麼精良武器。他們連高力的日常行動路線都摸得一清二楚。高力的學校離這裡不遠,只要徐北方一聲令下,他們管叫那高級傢伙永遠討不到女人喜歡。

  「怎麼打,你講一聲!」

  「你放心,天黑,打完就跑!」

  「打死也不要你負責……」

  「打不死!打死才好!……」

  接著他們討論怎樣怎樣埋伏。小夥子們的肌肉像什麼活物一樣在軍裝下聳動。

  徐北方停住腳,仿佛要下決心的樣子。

  「算了。」他說,「不打他了。」

  他們愣了一會兒,互相看看,又往徐北方跟前擠了擠:「那你說,咱們打誰?」

  「誰也不打。」

  他們呼啦一聲散開了。這可太沒勁了,誰也不打,那還有什麼事可幹?他們立刻認定,這個「徐老師」實在夠廢物的。從此他們對徐北方失了敬。徐北方這下也對他們不抱希望了:除了幹架,他們幹不出什麼好事來。

  沒人能搞清楚,宣傳隊怎麼突然有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稱號:團結戰鬥的英雄集體。陶小童更暈頭轉向:她怎麼會被選入「先進分子講用大會」。

  後來知道這全是因為那次救火。

  陶小童把救火的全過程寫上了黑板報,團支書又單寫一篇文章,強調救火現場,陶小童如何暈倒。不知哪一天,有個好事的新聞幹事偶然到這院裡來,偶然又發現了這篇黑板報,他就把這篇黑板報根據自己口味大大加一番工,寫成一篇十分精彩的報道。這篇報道讓宣傳隊每個人看了都大吃一驚,因為誰也不敢相信自己曾參加過那樣偉大的行動。那裡面描寫的崇高境界使他們很不好意思。有人暗地發問:「咱們當時幹嗎要去救火?」

  「失火了唄。」

  「為什麼失火?」

  「燒著了一大片……」

  「為什麼燒著一大片?」

  「失火呀!」

  這件事越想搞清楚就會越糊塗。稀裡糊塗當個「英雄集體」有什麼不好?這下大家更佩服陶小童,她可真暈在點子上了,就像在舞臺上恰好趕上重拍亮相。

  陶小童現在不敢隨便笑。孫煤走後,劉隊長從衛生兵徵兵計劃里弄到八個名額,過幾天,隊裡便出現了一群蹦來蹦去的小姑娘。她們用背包帶跳繩,有時還會集體大哭。因此陶小童對她們輕易不笑,自從劉隊長把八個新兵交給她管理,她就決心給她們留下一個嚴肅的印象。陶小童比過去更忙,她要憑自己的良好行為帶動小集體。早晨吹起床哨,只要她不動,八個小女兵都躺著裝死。她必須像彈簧一樣離開床,迅速穿衣、疊被、把被子拍得方方正正,否則她們就很有藉口磨蹭。然後是出操,哪怕累死也不能掉隊,不然她身後的八個人會掉得一個不剩。每當她這樣精疲力盡地躺在床上時,便會有一種心安理得的感受:她完成了辛苦的、無可指責的一天。她相當鄭重地對新兵們說:「不要小看掃地這樣的小事,思想改造就是從這樣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但新兵們決不像她當年那樣虔誠地聽著,顯得心不在焉,想笑又不敢笑,這很讓陶小童傷心。更讓她傷心的是,她們一參軍就大大方方地穿著花襯衣。她們私下裡對陶小童議論紛紛,因為她居然能容忍部隊發的大褲衩,穿那樣的大褲衩簡直是野蠻。見陶小童每天都費很大勁把被子拍成方塊,她們覺得很好玩。

  「為什麼要這樣拍?」一個大膽的問。

  「不拍怎麼行?」陶小童說。

  「這樣拍是幹嗎呢?」更多的人間。

  「要拍成方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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