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五十


  「咦?!怪事情——不是你自己關照過他,說部隊曉得有這個阿爺不好呀!他怕給你寫了信,人家查問起來,你多為難啊。」

  「等見到他,我要告訴他,其實寫信並沒有關係……」

  「那也晚了,他不會給你寫信了。」

  「為什麼?」

  「爸爸信上沒提到過?他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呀!」姐姐加重語氣:「他得了青光眼。」

  我的心突然小跳一下:「那我寫給他的信呢?」

  「你以後也不用寫了,反正他看不見。」

  我現在知道了,阿爺為什麼會失明。過分的孤獨和傷感,會使人慢慢失去視力。因為他寧可不再看見什麼,所見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關注,提不起他的興趣。

  哥告訴我,他有次去蘇州遊玩,找不到旅館便到阿爺家住一宿。阿爺很愛面子,從不許別人過問他的視力,所有動作和舉止,儘量裝得正常。哥哥講到此處笑起來,說阿爺在馬路上被一輛三輪車撞倒,他卻爬起來跟人家又鞠躬又敬禮。

  我奇怪的是,哥哥怎麼笑得出來。一個即將失明的老頭兒真使他感到滑稽嗎?我寫給阿爺的信,他總要費很多時間才讀下來,甚至根本讀不下來,儘管這樣,他也從不請別人代讀。哥哥覺得這事簡直可笑透了。而聽到這裡我卻想砸東西,砸什麼都行,要不就把自己的頭往牆上砸,反正得搞出什麼巨響,讓全家知道——我煩!

  我無聊而緊張地在家捱到第十天,又拿出我的老伎倆,偷跑,留下一封信。但哥哥在火車站逮住了我:「回去!爸媽叫你回去!」

  「別管我!」

  「你們部隊來了封加急電報,你快回去看看!」

  「電報上說什麼?!」

  「好像說有什麼緊急任務……」

  我感到神經馬上都要崩潰了。問哥哥道:「你說,怎麼辦?!」

  哥哥聳聳肩,表示奇怪:這樣重大的事,難道能問我嗎?

  全家都把部隊看作徹底分開我和阿爺的最有效的東西,這點他們看對了。看見電報,我義無反顧地走了。姐姐勸我給阿爺發個電報,讓他到火車站等著,好歹能見一面。我拒絕了。試想那樣的見面是好受的嗎?等火車開走,月臺上只剩下一個老頭,仍不死心地伸長頸子去望越來越遠的列車,其實他能望到什麼?直到車站服務員不耐煩了,攆他走……

  等我回到演出隊,又加入了出操行列,機械有力地邁出左腿和右腿時,我感到探親是一場夢。並不美、並不愉快的夢。我覺得我哪兒也沒去過,從來就沒離開過這裡。只是當我發現出操的隊列末尾不再跟著「顆勒」;班務會上,沒有了孫煤;女宿舍聽不見彭沙沙哇啦哇啦的廢話,伙房後面,不見小周父親吭哧吭哧地鏟煤,我才感到我的確離開過,而且離開的日子決不止那麼短。

  我不知該對人提起什麼,這次探親使我那樣灰心。包括那個坦克手,他給我留下的好印象,最終還是被毀掉了。記得列車快到終點時,列車長找到我,讓我留下部隊番號和姓名,他們會送封對我有好處的表彰信。我傲慢地拒絕了。列車長很驚訝:你那慷慨表現,不就圖這個嗎?他拿出一張紙,勸我別犯傻,瞧,那個坦克兵就留了地址呢。按說我應該對這地址留神,而我看也不想朝紙上看。在一刹那間我明白,我根本不認識他,他是個有著另一種品德的陌生人。我一陣傷心,因為我平白無故發一回癡。下車時,我告訴列車長:「我叫解放軍!」這句很上套路的話讓我自然而響亮地吐出,渾身充滿神聖的感覺。列車長卻被我這話嚇了一跳,然後古怪地笑箋,又瞧瞧周圍人,像說:這人怎麼啦?……我在肅然起敬和困惑不解的大眼與小眼中揚長而去。

  孫煤走到我的床前。她慌慌張張地端詳我半天,才驀地一笑。就像當初她在亂石堆裡找到我時,那樣慌張地打量我。她那樣突然的一笑仿佛對我還活著表示意外的欣喜。她示意我不可出聲。奇怪,她怎麼知道我想講話。

  「徐北方想來看你……」她湊近我耳邊。「他還關在那裡面,事情越搞越複雜。我……我去看過他了。」說到這裡,她有些羞答答起來,在我這個不堪一擊的情敵面前,她大可不必膽怯。在這種事上膽怯往往是挺丟臉的。徐北方窩囊就窩囊在這裡。那次到禮堂佈置舞臺,高力扛著燈光架走在前面,他假裝不知道身後有人,把沉重的架子在肩上一顛,徐北方便一聲不吭地倒下了。那一下正砸在他腦瓜頂上,而高力卻說是完全無意。人們急不可待地要看看徐北方的反擊,而他從地上爬起來,仔細摸摸頭上的傷,就走開了。白白挨了一悶棍,他居然一點不覺得虧得慌。這事讓所有人都看透了:他是一個孬種。包括孫煤,也在那當口徹底拋棄了他。孫煤徹底與徐北方決裂,了卻了人們長期以來的一件心事。否則人們總是激烈地討論誰對孫煤最合適,甚至還有人暗地空懷希望,這一來,全解決了。那時孫煤在電影廠已被選作主角,怎麼能和徐北方這個各方面都很難看到前途的人繼續糾纏?他甚至連提幹的可能都沒有,一把歲數了,還掛著兩個兜。想想那可悲的兩個兜,孫煤把最後一點留戀也拋在腦後了。她偶爾從電影廠抽空回來,看看大夥。但我知道,她回來的主要目的,是想把那張詳盡描繪她美麗身體的畫,從徐北方手裡要過來,毀掉它。但徐北方不肯,他後來對我說:「我愛那張畫勝過愛她。」也就是那次,她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大嘴巴子。

  我本來好心好意送她出門,又好心好意說了一大堆廢話,勸她對高力留神,那是個靠不住的傢伙。我一點也沒料到她會翻臉。

  「你不要背後講人家壞話!」

  「你真覺得他那樣好?」

  「別說了,我煩。」

  「反正我不喜歡他。」

  「你不喜歡我就放心了。」她突然別有用心地冷笑一下,我頓時有點心虛。她那雙美麗大眼從來沒放過徐北方和我,這點馬上就得到了證實:「我知道你喜歡誰。現在你稱心了吧,我讓給你,你還有什麼可囉嗦的!」

  她把事情看得那樣簡單、庸俗,她認為我和徐北方就是眉來眼去調調情的淺薄東西。她的誤解簡直讓我難受得要了命,以致我說出以下的蠢話:「……徐北方是值得愛的!」

  「哦,是嗎?」

  「你不應該拋棄他!」我看見她已在全力保持從容,其實忍耐已達到極限。在她扇我大耳摑子之前,我得抓緊時間把話講完。我嘟嘟嚷囔不知又說了些什麼,反正她在那裡全身發抖。我混亂不堪、語無倫次地比較著徐北方寫高力的品德及其他;譴責她無非看中高力的家庭,看中高力進大學,學「導彈」。我說這年頭大學又成了吃香的去處,過去沒指望往那裡頭進的,如今可以大大體驗一番這種驕傲。高力得到這份驕傲,無非有個隨他想幹什麼都幫得上忙的老子。我口著懸河,靈感大發,講得完全忘我了。我也顧不上看她的臉色,只想過足癮。我這才發現自己對她有種怨憤,並且這怨憤由來已久。她的驕傲和美麗曾欺壓了我那麼久。

  「你有完沒完?!」孫煤終於被我譴責得煩死了,大叫起來。

  我愣在那裡。

  她最後瞪我一眼就走了,挺著她的優等胸脯。從這一刹那的眼神中,我估計我跟班長的交情已完蛋了。

  「你要後悔的!」我追著她說。

  她猛然轉過身,在那裡調整呼吸。把這樣美麗的姑娘氣得發瘋是件痛快事呢。

  「我去愛他,你真的不後悔?」我說。

  「你說什麼?」

  「我,去愛他——徐北方呀!」我用無比幸福的語調說出這句話。這下就離我挨揍不遠了。

  孫煤的眼睛忽然散了神。然後就痛痛快快給了我那麼一下。那是個真正的耳光,我頓時兩眼發黑,軍帽也歪了。我從小到大也沒受過這樣嚴重的懲罰。這下妥了,兩個人都舒服了。

  真有你的,班長,當初那一下子夠乾脆。你那發自肺腑的一巴掌使事情好辦多了:簡單明瞭,從此誰都不用再裝洋蒜。孫煤把最後一口湯喂進我嘴裡,眼睛仍是躲躲閃閃。她假如還以為我對當年的事念念不忘,那就太小瞧人了。那時,我們都太看重愛情,現在想想,值嗎?……尤其你最終還是上了高力那傢伙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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