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船隻在礁石縫隙裡擠進擠出,遠處升起灰色的煙柱,麥哲倫知道,那是即將沉沒的船在求救……

  駭人的颶風。海灣裡頓時白浪滔天,旋風大作,一片混沌。生命到了最後毀滅的關頭,但就在這關頭,它驚奇地發現,屹立在面前的一排險峻的岩石並不是封閉的,在最突出的岩石後面出現一線河岔子……再往前,再往前……

  麥哲倫船隊的命運終於發生戲劇性的轉折。四艘船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駛入自古無人知曉的陰森森的海峽……

  水路是否會中斷?遠處的礁石是否又會合攏?彎彎曲曲、佈滿兇險的航道像迷宮,又像陰司的暗河。這是一條幾乎無法通過的海峽:許許多多的拐彎處、小海灣、蛺灣、淺灘和互相交錯的支流及十分混亂的礁石。要有非凡的勇氣和極大的幸運,才能通過……

  我醒來後,感到日子已過去許多天。我的蘇醒使許多人毫不掩飾地松了一口氣。顯然,他們擔心我不再醒來,在「乙醚」的全麻醉後,稀裡糊塗就直接走進永恆。也就是說,怕我經不住那一番折騰,讓他們的努力半途而廢。

  但我畢竟還是醒了。難怪他們全像盯著一個奇跡那樣盯著我。那些白帽子白口罩之間的黑眼睛盡力不把心滿意足表現得太過分。他們在我身上欣賞自己的手藝。

  窗子開了一條縫,飄進來一片黃葉子,一片紅葉子,一片紫葉子。我看著這三片葉子心想,我賴在這床上的日子實在是不短了。

  聽說我幾經搶救才活到現在。我身上滿是白色的硬殼,因此我體驗到某種活物待在蛋殼裡,又不得脫穎而出的苦惱。硬梆梆的石膏把我固定成這副僵硬的形象。我估計我已被弄得奇形怪狀。有的人生來就畸形,有的人需要一番努力才變得奇形怪狀。

  我的生命在無知覺的汪洋大海裡漂泊了好多天,最後鑽進了這個硬殼,不知我是否值得那樣頑強地漂泊。就是說,我並不為我奇跡般的活下來而喜出望外。回想起來,最令我難以忘懷的喜悅,就是劉隊長忽然把一張硬席火車票遞到我手裡。

  我歡天喜地地踏上歸途,精心購置了一大堆禮物,卻一件不拉地丟在宿舍裡,沒帶走。我甚至連電報也沒給阿爺打,我要搞一個戲劇性的重逄。

  我穿著一身新軍裝。我敢說,整個列車上找不出比我更光彩照人的形象了。不然,他不會注意到我,他不是那種見了姑娘就粘粘乎乎的男子。他的軍裝不新,卻十分合體。在這之前,我沒見過任何一件軍裝是合體的。

  我和他決沒有搭訕的意思,越是彼此關注越要做出難以接近的樣子。

  我身旁坐了個肮髒的婦女,只穿件男式圓領汗衫,很難說是什麼顏色,只知它應該是白的。汗衫已極薄,露出兩顆深褐色的乳頭。她似乎沒帶什麼行李上車,只將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塞在座位下,不時探頭對他招呼一下。儘管她生著一口很不善良的牙齒,但對孩子笑起來還是相當動人的。

  有個車站上賣冰棍。我發現那婦女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等我回過頭,她立刻在嘴邊浮起一絲試探性的微笑。

  「喂,」她終於下決心扯扯我,「給俺一口。」她的另一隻污穢的手向我慢慢攤開手掌。什麼意思呢?我將冰棍停在唇邊。

  「你要什麼?……」

  「給俺一口。」她指著冰棍,笑得有些難為情了。我把冰棍遞給她,她將它左右端詳一番後,盡最大可能咬下一口,然後吐到手心上,再把剩下的小半根還給我。我玩命地推讓,她卻說:「哪能哩,俺只要一口嘛。」我只好把冰棍扔出窗子。婦女彎下腰,把手伸到座位下,那男孩小貓一般舒舒服服舔著她手心裡的冰茬。冰在融化,從她手指縫漏下來,成為一滴滴渾濁的水珠。周圍人被這極不文明,又極淳厚的母愛吸引了。

  夜裡那婦女不見了。幾個乘務員猛砸廁所的門,說有人躲避查票藏了進去。我勾腰一看,那男孩還躺著,並驚慌失措地轉著小眼睛。

  那個年輕軍人走過來,幫著乘務員對廁所裡喊話。他對乘務員說:「別砸了,裡面肯定用什麼傢伙抵著呢!」他一口普通話不標準,卻相當悅耳。等車停在一個小站時,那軍人間乘務員,需不需要他破窗進去,裡面是個女人,他手到擒來。乘務員們一合計,認為窗玻璃或許比裡面的人價值大點。

  與此同時,幾位旅客在圍攻座位下的男孩。

  「你媽不見了,還不快去找?」

  「你們不打票,一會兒就把你們逮起來……」

  「喂,小要飯兒……」

  年輕軍人這時走過來,對那些人說:「別圍在這裡,他是個小殘廢。」他在我旁邊蹲下來,仔細打量那孩子。

  「小傢伙,你腿咋的了?不會走路?」

  孩子似乎馬上對他信賴了,點點頭。

  「害病害的?」

  「嗯。從小俺害病害的。」孩子悄聲悄氣地回答。

  「你跟你媽這是去哪兒啊?」

  「回家。」

  「你家在哪?」

  「徐州再換車。」孩子是相當聰明的孩子哩,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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