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因為我沒有可能講清楚。」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碰到什麼事,他講來講去就會把自己講得一塌糊塗。他越講得仔細,別人聽起來就越覺得他有過錯;他越辯解,過錯就越多。所以他只好不講。第二天蔡玲把味精悄悄交給了吳太寬。替伊農、也替自己母親開脫得乾乾淨淨。蔡玲媽被女兒譴責得無地自容,很快便悄沒聲領著高高低低一群兒女們走了。走前她買了一把鈕抑賠給女兵們,因為她替女兵們洗衣裳,用棍子打,打爛不少扣子。

  小半拉兒一直緊摟著它,不讓任何人挨近它。於是換一個方案,把它弄走。它眼睛上蒙著黑布,四條腿被捆住,然後扔上那輛煤車。小半拉兒還是不肯撒手,一直陪送它到「流放地」——遠郊一個獸醫站。

  分別時,他和它都哭得死去活來。

  第17章

  恐怕是夢。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夢,因為我現在的判斷力是不作數的。

  他們甚至不征得我同意,就剃光了我的一頭秀髮。世界上找不著比剃光頭髮更使我仇恨的事了。我相信這是個荒誕的夢,等醒來,我稍一偏臉,就會看見漆黑的頭髮像往常那樣,順著潔白的枕頭流淌下去……

  正對著我臉,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燈,燈光明亮而柔和,這大概是照耀過許多人內臟的那種燈吧。在這魔幻般的燈下,許多人不得已敞開肺腑,讓那些寒光閃閃的刀剪做一番選擇和料理,以求得盡善盡美的重新安置。我知道,它就叫無影燈。

  我卻從它光源深處看到一種神秘和恐怖的所在。不必難過,因為每個躺到這上面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聽任擺佈。即使躺上來就後悔了,那也逃不掉了。

  「我們開始了。」一個聲音說。我感到這聲音在整個天宇中震盪。隨後,各種金屬器具撞擊著,響得震耳欲聾,我仿佛置身一個沙場。

  我想不通團支書王掖生幹嗎要在夢裡喊我,我在夢裡可從來不喊他。這真是件怪事。

  因為我在那場莫名其妙的救火中暈倒了,所以我就入了團。大家對我的暈倒大大讚揚一番,講了許多好聽話,似乎我的進步全得歸功這個暈倒動作。看大家那意思,我是暈對了地方,也暈對了時候。然後,所有人朝著我拍巴掌。我可從來沒受過這一套,拼命低下頭,該死的臉紅得要燒起來。我幾乎縮成一團,生怕被這場合搞得像個偉人。

  最後團支書來對我宣佈:我已是一名正式的共青團員。他的臉繃得四棱見方,聲音乾燥,簡直像在對我宣佈一項判決。我卻在這嚴肅的時刻想起那件滑稽事來:他怎麼會在夢裡喊我。

  「你不要驕傲,因為你身上還有許多缺點。你的進步很大,但是你不能驕傲。」

  我對他說,入個團沒什麼值得驕傲。

  「不對,你應該驕傲!入團是好事。」

  我對他說,當然是好事。

  「不過好事往往也會變成壞事。有的人加入了組織馬上就變壞了,目空一切,驕傲自滿。」

  我問,他們是怎樣驕傲自滿的?

  他說:「就是變壞了。」

  我有點糊塗。又問,是怎樣變壞的?

  「就是驕傲自滿。」

  他斬釘截鐵的話音使一切都簡單明瞭了。我明白好事會變壞事;好事要想變得更好往往會變糟。

  接著他又提起我那些很老很老的缺點。他對我的缺點熟極了,簡直比對我的五官還熟。我和他開始討論我的這些缺點,我談得十分從容,就像談別人的事。一談起我的這些長進不大的缺點,我和他總能談得相當融洽。在對付我這些可惡的缺點時,他和我十分合得來。他說:「你總是跟一般人不同。你的思想意識有待繼續改造。」

  我心悅誠服地直點頭。說實話,我已不覺得改造這詞刺耳了。這時我和團支書站在火車站,一出院劉隊長就給我探親假了。上火車後,團支書莊重地向我揮揮手。我發現軍用水壺上裹了層棉套,這是團支書縫的,肯定是。

  但我認為他實在沒必要在夜裡做夢時喊我,那樣喊有損他的威信。他是個公認的正派人,夢裡一不謹慎,便出了自己洋相。

  我可不願意人家知道我的夢。無影燈懸在上方,像夢中的太陽。夢中有時會出現好多個太陽。我的頭嗡嗡作響,他們在幹什麼?在檢查那裡面所有的夢嗎?

  我不願這樣精赤條條的去死,堅決不!我不願被剃光頭髮,弄成一副令人討厭的樣子去死。我還不願意他們剖開我的肚子,把裡面翻得一塌糊塗。

  我清醒著。這或許是最後的清醒了。

  一個可怕的東西捂住了我的呼吸器官。絕望。我只來得及絕望。絕望、絕望……

  一望無際的湛藍,天和海連接在一起,沒有什麼能區別開它們。未知的深度和廣度使一片風帆茫茫然。

  汪洋大海中漂泊的生命在碰運氣,它要找到一條通道突出去,從這渺無涯際的汪洋、從這死一般的湛藍、從這未知的深廣水域裡突出去。必須找到一條通道,一條海峽。

  一直向前漂著。生命向前漂著,已經不知漂了多久。風帆撕成了碎片,纜繩磨損,桅杆折斷。還要漂多久?漂吧。然而這從不變化的湛藍多折磨人啊!無休止的單調景色真是難以忍受!總是那樣呆板的藍色水面,總是一覽無餘的藍色天空,總是那條展現在前方的半圓形地平線——單調的天空和單調的水面之間一條隱隱綽綽、充滿誘惑的帶子,但那決不是陸地。因此,無論怎樣漂,無論向哪裡突去,感覺到的卻總是靜止,或說永恆。

  但生命之帆還在不屈不撓地尋找通道。

  它盲目地東突西闖,甚至受盡欺騙。像麥哲倫的船隊,一次又一次摸索著駛進貌似海峽的入口:聖馬提阿斯灣、企鵝灣、歷險灣……它們只是一個個封閉的海灣,撩撥人勇氣的死胡同。

  風帆被迫從不可逾越的死海灣盡頭掉轉航向,再向前途茫茫的汪洋駛去……

  生命,本身就充滿探險和倡然。麥哲倫的勝利在於他比別的生命更具有韌性。甚至連拉普拉塔河的誤會也沒有使他灰心。船隊昂然開向拉普拉塔河的河口,堅信不疑這滾滾西去的巨浪將帶他們進入另一片海洋。麥哲倫受著巨大的愚弄:認為他的偉業已完成、通道找到了,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海峽……

  ……生命充滿信心地向前摸索,然而拉普拉塔河卻越來越窄,雄偉的水路並不是它要尋找的海峽,它再次折回頭來……

  無望的航行繼續著,幾乎走投無路。但突然間,一陣颶風把它帶進海的深谷,這裡充滿暗礁,稍微動一動,就會撞上去,然後沉下去,永遠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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