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但所有人都興奮得不得了,心想,這事可太解悶了。

  「顆勒!嗅!」小半拉兒正式發出口令。

  狗在原地思索一會,忽然轉向眾人,挺巴結地搖尾巴、吐舌頭,搔首弄姿,百般作態。能得到這麼多人的重視,它簡直美得神魂顛倒。

  「顆勒!嗅啊!……」大家都喊。它便掉頭奔向吳太寬。它意識到這是個最需要討好的人。吳太寬又踢又打才脫了身,大家笑起來。

  「都走都走!小半拉兒,我待會兒告訴你爸去!」吳太寬怒道。

  眾人卻覺得這下更夠刺激,紛紛嚷道:「讓它嗅,讓它嗅嘛!」

  狗抖抖毛,想了想,又撲向一個女兵。全體女兵都尖叫起來,罵它不要臉。這狗有個賤毛病,哪個女兵來例假,它就緊釘著不放。它圍著那女兵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當眾鬧個大紅臉。「這狗是個流氓!」

  吳太寬忍無可忍,硬把門關上了。

  「唉,」他對小周父親說,「三十八塊呢,我還沒在這麼大的數目字上出過岔。」

  老頭眨眨眼,突然開了竅:「味精是尿素不是?」

  「啊,原來您老錯把它當尿素拿走啦?」

  「我沒拿!」老頭怒道。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您老要拿它當尿素,您那莊稼可就毀了……」

  「我明天就走!」

  「哎喲,我可真沒那意思!您老怎麼啦?咱們這就是人多手雜;您老拿錯了東西也怪不著您老……」

  老頭突然一跺腳,吳太寬嚇一大跳,不敢再說什麼,鎖好所有抽屜,跑出去了。這個莊稼老漢一個人能扛一大筐煤,吃三大碗飯,真惹急了,即便他身寬體闊也不在他話下。外面大家仍在操縱「顆勒」東嗅西嗅。一會兒,院外響起汽車喇叭,狗掙脫所有人,箭一般竄向大門外。這時正是幼兒園放學,有輛小轎車來接小孩。「顆勒」先是站在馬路這邊一聲不響地觀望,然後開始莫名其妙的騷動。小轎車開上人行道,在那裡左挪右轉的掉車頭。「顆勒」不滿起來。見了兩個耀武揚威的小傢伙走出幼兒園,並有一位老師馬屁精似的跟在後面,它的不滿情緒陡然高漲。忽然,它不顧一切地躍過馬路,撲向兩個孩子,做出兇惡的樣子嚇唬他們。在孩子尖聲哭叫中,它顛著屁股回來了。嘴裡叼著一大塊繳獲來的巧克力。

  它實在是多管閒事。首長的小轎車接首長的第三代,這不是頂頂正常的現象,礙它什麼事了?這狗東西。有人說,這狗應該不間斷地服用安眠藥。不管怎麼說,「顆勒」這下算闖了大禍。

  劉隊長在機關就聽說了「顆勒」惹下的事。他是去向首長彙報演出安排。院子裡四處貼滿紅綠標語,據說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學毛著積極分子講用會」。首長還是強調新節目,根本不理會劉隊長的訴苦:沒有樂隊指揮,沒有主要女演員,沒有像樣的演出服裝;包括自己沒了老伴、董大個險些沒了老婆、全隊沒有正式司務長、自個沒有搭檔教導員;以及沒有燒開水的鍋爐,役有白糖和茶葉所代表的正當的防暑降溫費。總之,除了有的,一切都沒有。因為這些沒有,所以就沒有了一個最主要的東西,就是積極性。

  首長所採取的措施就是:親自到演出隊視察一下。首長視察後採取的惟一措施就是:使這個什麼都缺的演出隊又少了一樣東西:「顆勒」。幾個首長無一例外地對這狗東西表示憎惡,儘管在首長到來之時,安眠藥已使它老老實實。但首長們還是恨它,似乎是由來已久地恨它。首長們要演出隊在三天之內搞掉它,把它隨便用什麼法子搞掉,處理掉或結果掉。

  小半拉兒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原以為首長會嫌門口那座巍峨的垃圾山礙事,團支書帶領人們花兩個整天總算把它搬走了。

  蔡玲自從幾年前在雪山窪裡刨出一些搪瓷碗和運動服,就落下了一個毛病:逢刨挖這類事就特別來勁,無論種樹刨坑,或助民勞動挖河泥,她都十分留神,生怕什麼寶貝漏過去。刨挖這座垃圾山,她一分鐘也不肯歇,最後不負她苦心,到底挖出東西來了。那是一隻年代不詳、來歷不詳的石獅子。

  有人說,處理了「顆勒」,就讓石獅子代替它守大門。蔡玲把石獅子洗刷得像個新東西。她不無遺憾地對弟弟妹妹們說,那東西應該屬￿她的,歸她私人所有。而就在這時,她突然在母親床邊發現決不屬私人所有的東西:那袋白花花的味精。就是幾天來為它鬧得雞犬不寧的東西。為了它,小周父親終於悲憤交加地離開了此地。

  蔡玲呆住了。事情很不妙,她想。她可不願意在有了一位卑鄙的爸爸之後,再有一位無恥的媽媽。在刹那間她感到,天下孩子若都沒有父母,將根絕多少惡劣習氣的遺傳。

  她簡直不願再跟母親住在一間屋裡,跟這樣一個財迷心竅的女人。

  蔡玲在熄燈後的院裡打轉,從來沒碰到過這樣令她痛苦矛盾的事。她希望自己有勇氣告發母親。過了一會兒,她察覺另一個人也在院裡打轉,並邁著跟她一樣遲疑和愁悶的步子。那是伊農。

  自從伊農撞掉了牙齒,蔡玲抱著一大堆棉花去搶救,倆人神奇般的親近起來。另一個使他倆親近的原因是,他和她都要發出令所有人痛苦不堪的響聲。這院裡現在除了伊農每天不停地對著牆壁吹號外,又多了一個勤奮的歌手。這位歌手嚴格遵循聲樂教師的教誨,決不擅自去用那種優美的腔調唱歌,而是發出一連串怪聲。蔡玲媽剛見到女兒用這種恐怖的法子練唱歌簡直嚇壞了。她用一塊手絹捏住舌頭,再用另一隻手死掐頸子兩側,用力一扯舌頭,掐頸子的手便放鬆一下,同時發出「呃」的一聲,每天要這樣幹一千次。這種聲音搞得所有人都想嘔吐。悲慘的是經過如此殘酷的自我虐待,蔡玲的聲樂教師仍說她的聲音毫無力度,像一砣肉。伊農聽見這事很體諒很同情很理解蔡玲。他或許是惟一能理解她的人了。每天在蔡玲發出嘔吐般的聲音時,他就越發勤奮地練號。裝了假牙後,他的號簡直兢談不上什麼音色,吹到最得意時,劉隊長就會想起舊社會的「大減價」。

  是蔡玲先開了口。

  「喂,食堂丟了一袋子味精,你曉得不?」

  「曉得。三、三、三十八塊錢哩。」

  說完這些,倆人又分頭兜起圈子來。

  第二次是伊農先開口的。

  「我告訴你,你你你千萬別跟人家講,是我拿的。」伊農流暢地說。

  蔡玲大吃一驚:「啊?!不會的!」

  這回他倆肩並肩在院子裡走著。「是、是、是真的。」伊農向蔡玲如實陳述以下情況:中午他到伙房打熱水洗衣服,等他洗完衣服回房間,發現自己的洗衣粉丟在伙房,而把伙房的味精拿了回來。他便去換,途中上了次廁所,等他出來味精就不見了。

  蔡玲這時更鄙視母親了。她在廁所門口撿了偌大一袋味精竟一聲不吭。她起初把它當作洗衣粉,等發現它比洗衣粉貴重許多倍時,簡直幸福極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對吳大寬講清楚?」蔡玲說。

  「我生來就沒把任何一件事講清楚過。」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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