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你們都給我,將來我要算不清帳的!」吳太寬說。他慌忙把散亂的票理整齊,再把它們分成若干份,每份還是二十張。他希望她們終有回心轉意的一天,把這些價值一角二分但無法兌換現錢的票重新領走。吳太寬知道除演出隊外,管理科發給其他單位的防暑降溫費是一斤白糖和二兩茶葉。管事的人對他說:「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二十張理髮票的錢加起來比白糖茶葉合算!」他用心算算,果然不錯。當他打聽到今年理髮票印超了數,才明白上了個窩囊透頂的當。這個非編的宣傳隊被人叫做「黑戶口」,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缺乏保障,害得品行端方的吳太寬有時不得不幹點類似投機倒把的事。比如這批印有「光頭」二字的票,他最終拿它們作成一樁買賣:先用它們從電工房換了一大卷粗鐵絲;打聽到俱樂部缺鐵絲,又用鐵絲換了五盒乒乓球;再把乒乓球塗上紅綠油漆,跟對門幼兒園換了一些嶄新的鋁制小飯盆。他信心十足地把小飯盆拿到小賣部去代銷,小賣部付給他的,卻是一大堆印有「光頭」二宇的理髮票。原來電工班把那些票全部折價賣給小賣部了。吳太寬嚇壞了,連忙從自己精心編制的圈套裡逃出來。費盡心機卻一無所獲的事他還頭一次幹。他以為自己品行已經夠惡劣,手段已經夠高明,不料有些品行更惡劣、手段更高明的人早等在那裡。一怨到他曾經是多麼忠厚老實,而如今被迫變得低級趣味,吳太寬就覺得無限惆悵。現在沒人來勸他想開點,那個小周,已經死了。小周的父親來領小周那筆可憐的撫恤金,住了很長時間,還沒有走的意思。每天見老頭幫伙房賣力地幹這幹那,然後吃三份飯菜,吳太寬就暗暗痛心。看樣子,老頭想長期在這裡打雜混碗飯吃了。而吳太寬卻害怕任何人干擾他正常的伙食收支。他每天看見蔡玲用一隻臉盆來打飯打菜,心就發慌。

  蔡玲得了闌尾炎,她媽領著三個弟弟、兩個妹妹來看她。蔡玲的弟弟妹妹一律穿經過改制的舊軍裝。難怪每逢發軍裝,蔡玲就特別忙。她幾乎天天守在領衣服的窗口,見有人來交衣服,就忙著翻看。她回回都能找來一堆拖把似的爛衣服,再用它們換稍好的,用稍好的再換更好的。一步一步,她最終總能讓自己稱心如意。連摳門兒的吳太寬對她這種幹勁都佩服不已。

  蔡玲住院期間,女兵們曾開過一個會,討論給蔡玲全家來一次自發募捐。班長孫煤一下拿出二十元,她不得不向大夥透露一個秘密:蔡玲的父親因貪污八百元而勞改。

  「啊呀,勞改!……」

  全體女兵的表情都變得複雜起來。在她們眼裡,過分尋常的蔡玲終於有了個極不尋常的來歷。蔡玲一出院,就發現周圍人對她態度變了,變得小心而殷勤。她把錢一筆筆還給每個人,板著臉,克服著滿腔憤怒,認為這事是大家合夥侮辱她。

  蔡玲從不認為自己在這群女兵中顯得寒酸。她床下有個紙板箱,那裡面什麼也不缺。一打開它,她就心滿意足地長長吸一口氣。那都是在鄉鎮上當營業員的母親利用工作之便搞來的處理品,價錢便宜的等於白撿。貨色很全:抽絲的紗巾,顏色略不相同的襪子,印錯圖案的手帕,浸染了污漬的白襯衫,還有一副挺不錯的撲克牌,但沒有大小鬼。

  蔡玲媽給蔡玲的所有便宜貨裡,要數這次帶來的皮鞋最令她振奮。這是雙很有特點的皮鞋,一穿上就像長了雙畸形腳。女兵們對蔡玲的腳充滿猜疑,最後發現這雙鞋是一順跑,兩隻鞋全是左腳的。

  「三塊錢。」蔡玲很愉快地告訴大家。

  當大家見她步履蹣跚,便充滿同情地問:穿這鞋是不是很遭罪?她再次用愉快的語氣重複:「三塊錢!」

  有次她從服裝箱裡找出一管公家鞋油,往「一順跑」上厚厚塗了一層。這事被管服裝的看見,一把揪住她。

  「你怎麼用公家油擦自己鞋?」

  「頭遍油要擦多些。」

  「你瞧!這管油讓你用了一半!」

  「越多越好。你幹嗎不讓我多擦油?」

  「我不管你擦多少油!但是……」

  「我告訴你:就該這樣擦油。」

  「你這人怎麼了?你擦多少油我管不著,但你得自己花錢去買!」

  「我從來不亂花錢。」

  「你就會浪費公家東西!」

  「我沒浪費。我講了半天你怎麼還沒聽懂?新皮鞋上頭遍油很重要,就像莊稼施底肥!」  ,

  蔡玲到末了也不明白,那人為什麼不讓她多擦鞋油。她找其他女兵合計:「咱倆搭夥吧,你買鞋油,我買鞋刷。你不吃虧,刷子比油貴!」但最終她也沒找著搭夥的人。因為誰都明白,鞋油用完就得買,刷子卻可以永遠用下去。

  蔡玲的一大群弟妹,高高低低站在遠處。他們很喜歡看隊伍集合。尤其此刻,這支隊伍毫無必要地讓太陽毒曬,在他們看來很了不起,使他們肅然起敬。

  要不是吳太寬急匆匆跑來,神色緊張地向劉隊長報告了一夥非同小可的事,隊伍還會站下去。這場懲罰性的行動並沒使隊長吐出一口惡氣,相反他再次被高力的態度刺傷。高力遠遠投來一個淺淡的微笑,表示對他的所為完全諒解。與他的微笑相比,他剛才那場歇斯底里顯得太虛弱、太缺乏大家風度了。等人都走光,隊長仍站在那裡。中午的太陽把他的影子縮成一團,這短小的影子很像小半拉兒。

  汗流浹背的劉隊長感到,他跟小半拉兒一樣好欺負。

  小半拉兒信心十足地對吳太寬說,這案子一定得交給「顆勒」。

  吳太寬心裡有數,他把小半拉兒連同「顆勒」一塊轟出去,隨後便把小周父親叫來了。

  「咱們談談?」他客客氣氣對老頭說,「您老要真想在我們這裡長期幹雜活,我們半點意見也沒有。」

  老頭稀裡糊塗地笑了,表示若真那樣,他更沒意見。

  「不過呢……」吳太寬吞吐道,「我們這裡丟了貴重東西了……」

  「啥東西?」老頭東張張、西望望。

  不一會兒,這屋窗子上擠滿面孔。擠不進來的人一個勁問:「出了什麼事?」

  吳太寬乾脆敞開門,對人們說:「伙房出了點事兒!今天中午,一袋味精丟了,是三十八塊一袋的味精!同志們注意,現在味精是憑號數票供應的!」

  「吳班長,」有人說,「三十八塊,那該多大一口袋呀?」

  「這麼大!」吳太寬用手比劃。

  「哎呀!那不是化肥嗎?」

  正在這時,小半拉兒牽著「顆勒」走進來。「顆勒」跟歹徒那場惡鬥受的傷,此刻剛剛康復,雖不及過去壯實,但顯得成熟多了,一雙眼睛充滿經驗。巡迴演出剛回來那陣,小半拉兒縫人就扳起「顆勒」前爪,扒開它胸前的厚毛,讓人看它傷疤。但「顆勒」對這種炫耀似乎很窘,很快掙開小半拉兒跑到一邊去。當小半拉兒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敘述它的戰績時,它顯得焦躁,並羞答答垂著眼睛。它那樣子讓不少人想上去踢它屁股。

  小半拉兒對狗做了個手勢,狗便將前爪搭到他肩上。他對狗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在狗鼻子上很響地親了個吻。

  「去去去!」吳太寬對小半拉兒揮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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