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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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全都按她的意思辦了。一點麻煩也沒遇上,甚至比他們結婚還順利。他沒把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時真想透露透露,讓別人能替他分擔一點煩惱,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兒,他認為大可不必自家開夥。當人們在食堂見他爺兒倆面對面,就著一個菜盆,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兒給人的印象總是需要理髮、剪指甲和吃頓像樣的飯。 劉隊長一想到人們遲早識破這個計謀就不寒而慄。離婚後,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兒從插隊地點帶到她所在的城市。兩個孩子一分為二,各自都獲得了獨生子女權益。 雖然給小半拉兒持續注射激素,這孩子仍是一釐米也不肯長高,但他的頭圍卻在增大,幾乎趕上成年人了。他還學會成年人的步態,因此看上去格外像個小怪物。這步子只有高力學得像,他一學周圍准有人要笑斷氣。作為代價,他永遠擺脫不了這種步態。長久的畢肖的模仿,使他無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兒一件成功的贗品。他就邁著這種有損形象的古怪步子走進了那所名牌大學;走向他飛黃騰達的人生旅程。這是當時的高力不曾料到的。當時高力只醉心自己這方面的天才。一天,他正起勁地模仿,沒提防劉隊長面色鐵青地站在那裡。忽然一聲銳尖的哨音,使人們止住嘩笑。「太不像話了!」剛辦完離婚手續的隊長咆哮道:「是誰,在泔水桶裡扔了半根油條?」 隱隱約約,眾人似乎有一點明白:隊長是在借題發揮。他從不承認小半拉兒是殘廢,他甚至不覺得兒子有什麼不順眼的地方,更甭說有人竟當眾醜化他。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愛。似乎生下這種孩子是父母的過錯,失常的愛來自一種贖罪心理。 「怎麼啦,高力,你連立正都沒學會嗎?」 高力趕忙收攏斜伸出去的那條腿。 「誰讓你動的?!……」隊長大吼。 「我沒動。」高力低聲道。 「在隊伍裡,你想怎樣就怎樣嗎?」 「我這不是立正嗎。」 「不要強詞奪理!」 「我沒強詞奪理。」 「你說這句話本身就是強詞奪理!」 讓劉隊長煩心的決不只離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隊幾乎要拆散了。徐北方前些天拿了封「父病危」的電報來找他,甚至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已上了火車。到了北京,他寫封信來檢討,說在探望父親同時「順便」去參加了美術學院的招生考試。劉隊長對著「順便」二字發了半天呆。緊接著,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將調出宣傳隊,要到一所名牌大學去學「導彈」。就像當初懵裡懵懂接收他來一樣,如今也懵裡懵懂放他走。這位公子為什麼來、為什麼走,隊長都不知該上哪裡、向誰問問。他的兒子大半拉兒倒是該上大學,上大學是他那個年紀最理所當然的事,而他恰恰沒這方面的指望。他盯著高力的目光漸漸變得疲遝無力了。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跟他的暴躁相比,這年輕人顯得修養很好,有理有節、寬宏大量。 高力此刻的沉著使孫煤對他簡直著了迷。前些天她說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丟盡臉的彭沙沙伸張正義。他們闖進一個會議室,裡面衣冠楚楚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現的這對漂亮男女使他們情緒大振。 孫煤碰碰高力:「我要說了。」 「先別說。」 「不行!我要說了!」 這時,滿屋子正派面孔裡突然冒出個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掛著使所有正派人都遜色的正派微笑,說:「有什麼話,請說。解放軍同志。」 「我們來檢舉一個人!」 屋裡的空氣稍一顫動,立刻又恢復了四平八穩。他們被安排在兩個椅子上坐定,這位置使他們處境頓時變得窘迫和被動。 「請說。」 「我們要檢舉……」 「哦,」那人打斷孫煤,「請等一等,我們在開會。我們歡迎群眾指出我們的錯誤。」 在外面走廊裡,高力對孫煤說:「別傻了。」 「他說他歡迎我們指出錯誤。」 「你聾了嗎?他把罪行說成錯誤。」 「是啊,他說他歡迎——」 「你會倒黴的,傻瓜!」 「你剛才沒聽見他的話嗎?他說他歡迎……」 「你要信了他的話就要倒黴。」 「為什麼?」 「為什麼你就等著瞧吧。」 「我不信。他們不會讓一個壞蛋混在自己人裡面。」 「他們不會把你當自己人的。」高力耐心勸她,「因為壞蛋混在自己人裡面,所以就沒有壞蛋。你也別往那個檢舉箱裡投什麼信,因為誰投信誰就是傻瓜蛋。他們才不在乎你在信上控訴什麼,第二天就用這信去解手。」 「你怎麼知道?」 「有人往檢舉箱投了信,控告上大學走後門的事。這封信很快就到了我手裡。」 「為什麼到你手裡?」 「因為他檢舉的是我啊。」 高力讓孫煤最好擱下這樁事甭管,一心一意去當電影明星。他們沒打成官司,反弄得彭沙沙名聲大噪。她認為出這樁醜事全怪自己長得太出眾了。這使她在眾人面前一改過去面貌,突然變得忸忸怩怩、羞答答起來。 劉隊長不知該拿彭沙沙怎麼辦。雖然他仇恨她的假表哥,但他決不認為彭沙沙無辜。他甚至不願她再上舞臺,似乎那是展覽一塊不名譽的傷疤。 劉隊長感到很煩。首長再三強調要排新節目,但他們卻不來管高力這種人。高力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甚至還把主力女演員弄去拍電影。他的神通比隊長大許多倍,他想走,連招呼都懶得打。高力上大學的消息一傳開,人們開始在一種無濟於事的嫉妒中想入非非。儘管劉隊長在毒太陽下罰大家站,但仍想不出一點法子對付這種人心渙散的局面。整個隊伍已冒出甜滋滋的熱蒸饃氣味來。 炊事班長吳太寬現在是代理司務長。他從管理科領回的「防暑降溫費」是一大疊理髮票。無論男女,每人二十張,票面上醒目地印著「光頭」二字。儘管剃光頭能有效地防暑降溫,但一個夏天怎麼也不必剃二十次。女兵更是憤怒,她們把那些票全拋到吳大寬面前:「你去剃吧,我們不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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