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第16章

  劉隊長打不定主意,是否發電報將回家探親的陶小童叫回來。首長佈置了一場重要演出,可目前女兵嚴重減員:孫煤常常忙著去電影廠試鏡頭,蔡玲得了盲腸炎,彭沙沙鬧出了那麼一件大醜聞,整天不敢出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矮胖子彭沙沙出落得一表人材了。首先,她莫名其妙地長高了一大截,於是顯得不那樣胖了。最初對她警覺的是孫煤,她對劉隊長暗示,彭沙沙有個表哥在本地。每個星期日,彭沙沙總是積極打扮,然後神出鬼沒地就溜了。問起來,她便趾高氣揚地說:「我表哥是省革委負責人啊!」

  有個星期日半夜,孫煤正收拾行李,準備正式搬到電影廠去。這時她聽見彭沙沙在哭。敲開門,見彭沙沙和衣躺在床上,正一把一把揪頭髮,已哭得鼻青臉腫!她的同屋家都在本市,一般星期一早晨歸隊,因此她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哭。

  她見到孫煤後,立刻不哭了,只是很害怕地縮緊身子。

  「出什麼事了?」孫煤見她胸前少了兩顆鈕扣,預感到事情不妙。

  彭沙沙瞪著無神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不想活了……」

  「你老實告訴我,到底闖了什麼禍?」

  彭沙沙又開始哭,哭得一張臉變得怪模怪樣。孫煤有些可憐她了,把她摟在懷裡,讓她哭個痛快。直到下半夜,她才算神志清醒。她先要孫煤起誓,決不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然後開始期期艾艾地控訴。

  「什麼?!你表哥是那麼個混帳東西?!」

  「他說他真心喜歡我……」

  「狗屁!」孫煤把彭沙沙的手一下甩開了。「他是個騙子!有老婆的人怎麼能隨便喜歡一個姑娘家!」

  「他、他開始沒講有老婆……」

  「他不是你表哥嗎?」

  「我錯了,班長……」

  「那他是你什麼人?」

  「什麼也不是,就在一個熟人家認識的。」鼓沙沙喘了一口氣,「他一直對我很好,關心我進步……」

  「往下說呀!」

  她邊講邊下意識揪緊襯衫前襟:「今天他突然說他老婆要來了,我一下懵了……我想走,他不讓我走,就伸手拉我,還說他真心喜歡我,跟他老婆沒一點感情……然後就、就……」

  「往下說、往下說!」

  「他就把我往床上按,還不准我出聲……我嚇得要死,死也不讓他扯我衣服。後來,把扣子都扯掉了!」彭沙沙渾身發抖,那雙大而不美的眼睛顯得有些可怕。

  「要死了!你不會喊?!」孫煤幫著使勁。

  「我不敢……」

  「那他就幹成壞事了?」

  「什麼?」

  「你就讓他把最後一關給過啦?!」

  她的頭一下耷拉下來:「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別問我了!」

  孫煤一下子站起來,表情像是所有指望都落了空:「完了,你這個笨蛋!」她對這個哭成一攤泥的身體不再同情,而是嫌棄。

  「告他去!」孫煤考慮片刻後說,「明早咱倆一塊去省革委!強姦解放軍夠他小子受一輩子!」

  「別告!」

  「省革委負責人這條也是你瞎編的?」

  「這是真的……」

  「那就告!」

  「你一告,我哪有臉活下去?!」

  孫煤把這件事告訴了蔡玲。蔡玲反復打聽:「她真是用那個辦法長高的嗎?」

  「不管怎樣,我要去告狀!」孫煤說。

  「你說,她真在鞋裡墊了一塊木頭嗎?」

  「一定要去告,你說呢?」

  「假如她把兩塊木頭墊在矮腰膠鞋裡,就會暴露,對吧?」蔡玲還是有點想不通,「木頭怎麼會墊到高腰膠鞋裡去呢?」

  孫煤正在怒火中燒,便不再理會蔡玲。說什麼也得給那個「省革委負責人」一點顏色看,那個狗雜種。難道讓他這樣省力就消滅了一個處女?

  蔡玲很佩服彭沙沙的聰明,她竟想得出這樣出色的鬼點子,把木頭削成斜坡形墊在高腰膠鞋的後跟上。彭沙沙這個竅門甚至比董大個那個竅門還棒,董大個為了能有張與身材相配的大臉盤,不得不往嘴裡塞海綿,一塊一塊,弄得他上了台表情呆滯。董大個的臉不可遏制地在瘦下去,以至不填海綿上舞臺就慘不忽睹。董大個打破一項了不起的紀錄,放棄了五年的探親假。有天他去找隊長,對他說:「我老婆要跟我離婚。」

  「為什麼?」

  「她當然要跟我離婚。」

  「她這樣說了?」

  「她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怎麼會離婚?」

  「問題就在這裡。」

  「什麼?」

  「這還不明白,她跟我什麼也沒得說了。」

  「噢……」劉隊長還是似懂非懂。不過有一點劉隊長是清楚的,再不把他老婆調來,真要弄出什麼悲劇來了。董大個和他老婆是一起插隊的知青,所以喜歡把離婚這事掛在嘴頭上。離婚讓劉隊長聽起來很受刺激。

  這時董大個站起來,劉隊長也跟著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說。「不會的。」

  「為什麼?」

  劉隊長又說:「不會的不會的。」

  在考慮是否將董大個老婆接來住一段的同時,劉隊長忽然想起自己老婆來了。該叫老伴,那個最親近又最遙遠的女人;那個有張年輕的臉蛋和一頭花白頭髮的妻子。最近這個從不訴苦,總是含蓄地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離婚二字。這是個討厭的字眼。為了保全小半拉兒,他只得把大半拉兒送去插隊了。這事使大半拉兒恨透了小半拉兒,也使妻子恨透了無能的丈夫。從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談論離婚。她做出各種部署和設計,仿佛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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