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護士長推車就走。一些東西掉在地上她不屑用手去拾。我走上去,將那件軍裝拾起來。就在我手指觸到軍裝的同時,馬上想扔下它逃跑。

  「等等!」我叫道。

  護士長停下來。我這副活見鬼的表情讓她大吃一驚。

  「你是二十五床的熟人?」護士長問。

  我捏著那件汗味猶存、只剩一枚領章的軍裝,猛烈地搖頭。

  「那天見你在他房裡下棋嘛……」

  「我不認識他!」我粗暴地說。扔下軍裝,我的手指仍像緊捏著什麼一樣,鬆弛不下來。我後悔不該去拾它。

  「昨天夜裡他死在手術臺上了。」護士長司空見慣地說。見我跟著車走,她奇怪地連瞅我幾眼。

  我腦子嗡嗡亂叫。我不懂自己跟著這輛車想上哪兒。從小到大,我第一次感到,死人是不可怕的。

  我還沒來得及告發他,他卻死了。他的死亂了我的陣腳;他又一次從我手邊逃開了。我飛快地跑到演出隊住處,他們在院務處幾間辦公室裡臨時搭了鋪。還沒人起床,我徘徊一會,想想不對,不該來這裡,又轉身上了樓。我跑得氣也供不上了。

  我翻箱倒櫃,找出那枚準備作物證的領章。同屋的女孩在灌蛋奶混合液,發出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聲響。要是她有意識,准不願這樣活著:讓人們像澆灌肥料一樣把食物灌下去。

  我沿著一條幽暗的小道跑著。通往那種房子的路,在我印象中就這樣幽暗。我只有一個念頭,把這領章還給他!讓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儘量對稱,別缺點什麼。

  他是犧牲者,是為了一個大得難以想像的事業去犧牲的。我不能得知他當時的表現:是特別英勇,還是一般化。他害怕過嗎?猶豫過嗎?或許在巨石壓下來的瞬間,他遲疑了一刹那。他是有意遲疑的,為一件不可告人的勾當懲罰自己,用自己最大的代價來替自己雪恥……

  我清清楚楚記著他的模樣:一副衰弱得像老人一樣的身架和一張稚氣得像傻孩子一樣的面孔。他畢竟太年輕了啊!年輕得尚未來得及正式地、磊落地去愛一個女性。他年輕得還不懂什麼叫愛;若懂,決不會用這種不美好的手段白白糟蹋了它。除了母親,他沒有機會瞭解任何女性。而女性,就是他未知的半個世界。這半個世界已永遠摒棄了他,對他永遠封閉了。

  我悶頭跑著,差點撞在手推車上。車空了,上面有塊冰涼的塑料布。

  「你幹啥子?!」護土長被我嚇一大跳。在這條幽暗的小道上走的人,不是變得迷信就是突然膽小了。

  我氣喘吁吁地:「我……還想看看他!」

  護士長推車便走:「有啥看頭!門鎖嘍!」

  「不能再開一次嗎?」

  「我不管。你去找那個死老頭!提防著啊,他凶得跟鬼一樣!」她邊說邊小跑著遠去。

  我放棄了我的打算,跟著護士長跑出那潮濕的小道。領章讓我在途中扔掉了,就讓他帶著缺憾走吧。

  一個軍人完結了。就這樣——毫不悲壯,毫無詩意,毫不轟轟烈烈,毫無羅曼蒂克地完結了。下一步,我該把有關他的記憶儘快處理掉;我盼望能及早忘記他……

  演出隊結束這一帶的演出時,我就跟他們一起走了。不管怎樣,我是要出院的,因為同屋的小姑娘死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床上。一清早,見她母親給她梳頭,一切治療器具都已撤走,我還以為她終於好轉,沒想她昨天夜裡就死了。一綹綹死去的頭髮被梳掉下來,使她的面容變得十分老相,越發顯出貧苦和卑微的樣子。我不敢再看她。

  等我辦完出院手續後,見小姑娘的父母一前一後走出醫院。他們並不悲傷,仿佛了卻一件傷透腦筋的事。死者那不乾淨的軀體作為一具標本獻給了醫學。她骨骼還是不錯的,將要發揮比她活著大得多的作用。據說這一來,醫療費就償清了。

  車子開進城市,我熱烈地建議去參觀那個恐龍博物館。沒人相信它是博物館,一點不森嚴不宏偉,圓圓的房頂像個馬戲表演場。

  恐龍巨大的骨骼放在大廳裡。它很完整,甚至還很有姿態。周圍有一圈柵欄,這距離增添了人們的歷史感。董大個的頭頂還未達到恐龍的膝部,他驚訝地直齜牙咧嘴。

  恐龍是曾經遨遊在地球上最成功的動物。我記得著名古生物學家賴格的話:「恐龍的出現甚至使進化史上的特殊事件——人類的進化也大為遜色。」我充滿景仰地注視著這個統治地球長達一億五千萬年之久的巨大怪物。但所有人對它很快興味索然,因為它和今天的世界一點關係也沒有。有人甚至說,參觀這東西實在是吃飽了撐的。這樣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謎一般絕滅了。圍繞著恐龍的絕滅,科學界從來沒有沉默過。有人認為,中生代末期的地殼運動使海陸變遷,植物減少;海水的變冷使浮游生物滅絕,這樣吃植物的恐龍與水裡的恐龍大量死亡,從而使巨大的肉食恐龍也失去了它食物環鏈中最必要的一環。

  還有人認為,恐龍死於洪水或超新星爆發。

  有人從這些巨大爬行動物的身體內部找原因,認為它們長得這麼龐大,本身就是一種病態發展,是內分泌失調的產物。結果失調狀態愈演愈烈,遺傳密碼中的不利因素被延續和囤積下來;新陳代謝反常,神經系統紊亂,終於造成死亡。

  我忽然發現四周出奇的靜。四下一看,發現人已經走光了,只剩我和巨大怪物待在一起。我乾脆跨過柵欄,用手去觸摸化石表面。它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冰涼而堅硬。慢慢地,我覺得這具化石不大經看,許多地方透著人為的痕跡。人類目前對這神秘的歷史角色瞭解得十分有限,時常發生錯誤。比如著名的柯普,他犯的錯誤也像他的兩千部著作一樣著名。他發現一架嶄新的恐龍,有著從未見過的長頸,他為它取名叫扭龍。另一位學者、柯普的對手馬什教授,看到這具骨架展出後,便提醒柯普弄錯了:他從容地從「尾」部取出最後一節脊椎裝到了頭上,原來柯普錯把頭裝在了尾巴盡頭,加上他過人的想像力,便製造了一頭稀奇古怪的異型動物。

  我繞著恐龍骨架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時伸手觸它一下。我發現它的體積與重量決不相稱,這龐然大物觸上去竟顯得輕飄飄的。我索性鑽到恐龍腹下研究起來,直到班長孫煤跑來喊我。

  「陶小童,你怎麼還在這裡?上車出發了!」

  而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個重要情況。我差一點嚷出來。我為自己和同伴們的輕信感到悲哀和羞辱。

  我很好,死亡還沒有對我最後下手。

  他們這樣抬著我,走進長廊。兩天來的忙碌使他們步伐機械。長廊盡頭有扇窗子,太陽從那裡透進,水磨石地面閃著白光……

  孫煤明顯地削瘦下去,她不顧一切地把我抬到這座醫院。現在我才知道,她是真喜歡我呀!我大言不慚地說,她喜歡我就像我喜歡她一樣。我們倆的關係沒得到正常發展,是因為中間插了個徐北方的緣故。徐北方這傢伙沒費什麼勁就同時征服了兩顆心。一天,孫煤正色對我說:「徐北方對你不合適。你還不瞭解他。」

  我當時又害怕又尷尬,一句話也說不出。那是晚上,蔡玲媽來了,孫煤只好擠到我床上來睡。

  「你可別糊塗。」她又說。

  我仍然不開口。我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瞭解徐北方這個人。」

  「可能不瞭解。」

  「你猜我幹嗎跟你說這些?」

  「我不知道。」

  「因為我要走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現在好多人都想走。老待在這個小小宣傳隊,有什麼勁?」

  「那你去哪兒?」

  「……我去演電影。」

  我想起那次打靶,高力領來個戴鴨舌帽的中年人。孫煤那天把腰勒得特別細,背著五四手槍走來走去。後來聽說那個鴨舌帽是電影廠的導演。

  「這事連隊長都不知道。我只跟你一個人講了,你要保密。」過一會她又說,「你看,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吧?」然後她快速地翻了幾個身,我覺得她其實是幸福得直打滾。

  沉默了一會,她跟我扯起愛情來。我不理解,高力那套天花亂墜的胡話怎麼會那樣令她感動。愛情、愛情。聽到這詞我就煩躁。團支書在說夢話時叫了我的名字,這事也被人誤解為愛情。人們把愛情當作一件最無聊的事來談,這真讓我受不了。

  可團支書到底是怎麼了?難道他做夢也念念不忘對我進行各方面的思想教育嗎?……

  我終於被安放在一張床上。哎呀。我真該歇歇了。

  許多手來觸碰我。那些手指潔淨而靈巧,不一會兒就將我剝得精光。他們就這樣對待一個女戰士,或說一個未來的女烈士。這太不像話了,事先竟連招呼也不打。我就這樣躺在那裡,赤身露體,失去了行動能力,誰也不來理會我的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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