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他眨巴著失去視覺的一雙眼,難為情而自卑地笑笑。護士不理他,拿著他的板凳飛快上樓了。

  觀眾在籃球場空等一晚上,政治處出面才把他們勸回去。一個由拐杖和輪椅組成的龐大隊伍,浩浩蕩蕩湧回住院樓,又迅速被各科醫護人員瓦解。到處都在嘟嘟嚷囔地咒駡,但又不知罵誰更合適。一個小騙局勾起眾多人的不幸感,而一切不幸又在這籠統的咒駡中得到發洩。-

  只有我留在空蕩的院子裡。我不想回到病房去聞那垂危的小姑娘古怪的氣味。

  院子裡,一個老花工在訓一位女護士:「你們精神病科不好生看緊點!你看你看,都是瘋子們幹的!」

  「是是是。」護士心不在焉地點頭。

  「你們的瘋子都該槍斃!」

  「該槍斃該槍斃!」她急於脫身。

  我聽說這醫院圍牆外,有個單獨的小院,那就是精神病科。這兩年不知怎麼的,那裡總是床位緊缺。有的入不了黨大腦就出差錯了;還有沒提幹讓對象蹬掉發瘋的。有個病號自己做了枚碗大的軍功章,天天別在胸口,聽說他是自己畫獎狀寄回家,讓人揭發後發作的。那是個可怕的去處,我望著虎背熊腰的女護士心想。

  花圃被拔得稀稀拉拉,老花工坐在那裡生瘋子們的氣。本來好端端一顆由紅石竹鋪成的「9」,當中是黃色矢車菊的「忠」字,這下什麼也不是了。

  演出隊終於來了。

  再大的「靜」字對演員們都不起作用。他們照樣各處喊嗓子、練小號、翻跟鬥,團支書在籃球場一邊佈置舞臺一邊找地方拿大頂。演員所到之處,總圍著一圈圈穿白底藍條衣褲的人。這「病」了許久的地方一下子健康起來。

  除了晚上的正式演出,醫院請求演出隊能安排一場特殊慰問。我似乎已成了這裡半個主人,在前面帶路,把大夥領到這座與世隔絕的小院門口。透過極粗的鐵柵欄往裡看,幾個病號正在護士的調度下擺板凳。他們看上去比一般人聽話得多。

  「陶小童,你幹的好事!」女兵們看見「精神病科」幾個字後,咬牙切齒對我嚷。

  劉隊長也躊躕了,進退兩難地站在那裡。

  我理直氣壯地說:「這些病號都是思想上的病,應該對他們進行思想治療!」

  大家都一刷齊地把目光轉向我,好像說:住幾天院,陶小童怎麼長進這麼大?尤其徐北方,沖我做了個對眼,表示對我肅然起敬。

  「誰要演誰去演!演一半被他們掐死才帶勁!」女兵們多數反對。

  「掐死?不會的。」團支書一本正經地說。他把什麼事都當真。

  「應該對他們實行點革命人道主義……」有人說。

  「他們懂個屁的人道主義……」

  團支書卻指著我:「陶小童,你說呀!」

  我嚴肅地繃緊臉,沉默地東瞧瞧西瞧瞧,然後斬釘截鐵地說:「演!」

  化妝時,大家很自然聯想到小周。小周和這些病人有極大區別。小周被送走後炊事班長吳太寬去看過他,回來說他在那裡表現出色,常給人表演拿大頂。團支書後來也去看他,說他唱歌唱得最好,從不跑調;醫生對他們進行一種測驗,讓幾個病號同時畫直線,惟有小周不在紙上胡扭。現在大家談起小周那些可笑的發明已沒人再樂,因為小周死了。那麼個壯壯實實的小周不知怎麼搞的就毫無道理地死了。劉隊長去處理小周的後事,醫生們說,小周變得越來越乖、越來越聽話,突然就死了。本來想解剖,小周父母死活不幹。

  這時,我們聽見了很有節奏的哨音:「嚁!嚁!嚁!……」病號們精神抖擻地排著隊入場了。他們像幼兒園孩子那樣很規矩、很認真地隨著哨音踏步。腳抬得老高、手甩得很大,但看上去又有那麼點不協調。他們找好各自的預定位置,卻不坐下,站得筆直,神情相當莊嚴。直等一聲大喊:「坐下!」他們才一齊坐下去。有個人坐到地上去了,因為他屁股後面沒板凳。他摔疼了,剛咧開嘴露出一副醜樣,某護士朝他做了個狠狠的手勢,他立刻老實了。聽說為了看演出,他們把這一套練了好幾天。

  孫煤報幕回來,哭笑不得地說,有個病號使勁朝她做媚眼。劉隊長囑咐女演員,跳舞時往後靠,這些人目光猙獰,令他擔憂。

  節目提心吊膽地演下去。似乎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又好像隨時會發生意外。每演完一個節目,台下一點反應都沒有。必須吹哨子的男醫生大吼一聲:「拍手!」才會猛古丁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掌聲。這掌聲也收不住,直到男醫生看看差不多了,再大喊一聲:「停!」才能停下來。停也停得兀突,幾十個腦瓜被控制得十分整齊。

  我的健康狀況醫生不允許參加演出。我想和劉隊長談談「二十五床」的事。這事總算到了真相大白的時候了。證據確鑿,現在把他提起來一點都不難。我剛把隊長叫到一邊,舞臺上出亂子了。

  董大個上臺變魔術,有個病號突然跑上來,極認真地跟他比了比個頭,又跑下去。他很快被押解走了。接下去是相聲,當護士醫生都哈哈笑時,病號們也不求甚解地跟著笑起來。醫生護士笑完了,命令他們不准再笑,可這回不靈了。他們笑得演員害怕了,詞忘了一多半。那男醫生瘋了似的吹哨也止不住他們笑。

  演出只好結束。雖然只演到一半,總算沒出更糟的事。孫煤冒最後一回風險走出去,向他們表示「再見」,那個表情嬌媚的傢伙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一下子沖到孫煤面前,柔情似水的一雙眼猛盯著她。醫生護士撲上來拽他,但被他一一甩開。他拉住孫煤的衣服,出其不意從褲腰裡解下一束蔫頭耷腦的石竹花,死活要獻給她。這時他已被那男醫生抱住後腰。醫生一邊把他往裡拖,一邊沖孫煤使眼色,讓她收下花,收下大家就安全了。

  原來他懷著這樣動人的目的去偷花哩。

  於是病號們認為暴動的時機成熟了。他們開始砸板凳,相互廝扭,把門上的鐵柵欄晃得咣咣響。劉隊長也幫著醫生護士去拉架,但被一個病號輕輕一擠,就跌倒了。他們個個養得膘肥體壯,除腦子不健全,渾身都健全得出奇。

  等醫護人員掩護演出隊全部撤出,孫煤還不敢扔手裡那束花。一個護士不放心地追上來喊:「還不快扔掉!那人是男女作風問題害的病!」

  孫煤突然拔腿就跑。所有人都跑起來。離開那鐵柵欄門已老遠了,仍沒人講話。不知誰挑頭笑了一聲,大家就跟著笑起來。這場險似乎冒得既滑稽又恐怖。我邊跑邊想,大夥差點讓我坑了。

  告訴你,你能再湊近點嗎?我想對你說句悄悄話。的確如此,那事很秘密,當然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擔架向前移動,白被單下面蓋著的是我。我恨透了你們這樣對我置之不理。我不反對你們抬著我沒頭沒腦地跑,但至少得聽我把這事講完……

  聽我說,你們對團支書的瞭解太膚淺。不,我不同意,你們假如對他下一個虛偽的結論我怎麼也不會同意的……

  當然,誰會想到他給我來這一手,他看上去那樣老實巴交……

  對了,我要說的就是這個。關於團支書。他那樣對我真把我搞暈了……

  我沒料到,真的沒料到。

  一大早,白色平板車就從樓道裡偷偷摸摸推過去。我發現推車的女護士很眼熟。那護士捂著特大口罩,也對我認真看了一下。

  「是……死了嗎?」我輕聲輕氣地問。

  護士別轉臉,沒理我。意思是:廢話!

  我對這個白布單蒙緊的東西,感到又神聖又恐懼:一個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後的痕跡。我不自覺跟了幾步,拼命感覺著全身活力;比較著生與死的一步之差。

  一個尖嗓門在樓梯上喊:「護士長!」

  推車的站住了,回頭問:「幹啥?」

  「他的東西!」

  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裹在幾件不太乾淨的衣服裡,被拋到平板車上。

  護士長大聲說:「再看看還有他啥東西,一塊清理掉!」

  「曉得了!」尖嗓門輕鬆愉快地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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