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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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我自家的東西,是我到樓上向一個娃兒家借的。少了一顆,他硬不饒我。娃兒家嘛,又是個小癱子……」他當真把那顆棋子撈上來,陶小童一陣噁心,急忙走開了。他摸索著進了水房,在那裡沖洗。第二天陶小童又在樓梯口碰見他。這簡易樓的樓梯極不規則,因此他又跌了一大跤。 陶小童忙上前攙扶他。這回他像老熟人一樣跟她拉呱起來。 「我們一塊傷了七八個呢……一個當時就犧牲了!一大塊石頭落下來嘍!跑?你跑得贏!……還有幾個傷不重,現在都出院回家了。我們那地方只要負了傷,都批准探親假。」他似乎對負傷還有點求之不得。「我傷好了,也回家!」他黑黑的臉很窄,笑起來嘴巴幾乎橫貫兩腮。這使他笑的時候像個傻孩子。他還對陶小童講了許多施工的事。 初期失明的人,特別受不了寂寞,逮著誰就要跟誰嘮叨沒完。許多瞎子算命或許就是為找個永久的談話理由和談話對象。瞎子和人交談,他並不希望對方多插嘴,也不在乎對方的表情,哪怕對方滿臉不耐煩,也不影響他的興致。對方只需時不時哼一兩聲,作為他每段話的支撐點,就夠了。 他正談到興頭上,一個護士走過來,叫道:「二十五床!」 他立刻老實了,極膽怯的臉轉向聲音來源。那護士上來攙著他快步走去,嘴裡說著:「你瞎跑什麼?不是規定你臥床的嗎?」 「二十五床」不敢像護士那樣輕快邁步,身體重心始終拖在後面,十分惶恐地半張著嘴。 陶小童忍不住跟了去。他已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兩手平放於膝蓋,好像在等著拍照。 他的同屋是個重慶兵,馬上招呼陶小童進來。「二十五床」聽見陶小童沒走,失明的眼睛忽然飛出一道神采。 重慶兵說:「這個狗屎醫院,丁點兒耍頭都沒有!」他問陶小童:「你會不會下棋?」 不等她回答,「二十五床」十分情願地跳下床,滿地摸鞋,一邊說:「我再去借棋!」過了一會兒,他興沖沖揣著一盒軍棋回來了。 陶小童看著他茫然的笑臉,心裡一緊一縮的。剛才重慶兵對她說,「二十五床」情況不妙,已作了一次腦外科手術,過兩天還要做一次,做不好會死的。他還糊裡糊塗活得蠻快活,天天合計回家探親的事。 鋪開棋盤時,重慶兵說:「噯!你不是有李子嗎?去去去,拿出來招待招待!」他對「二十五床」說話用極不耐煩的口氣。城市兵總喜歡當著姑娘面虐待農村兵,這是一種風氣。樓上有個農村兵被病友支使去向護士討二十個便盆,結果討到一頓臭駡。護士長跑去查問,那幾個城市兵不僅不認帳,還當著一群女護士要把農村兵捆起來,說他成心耍流氓,逗得女護士個個心花怒放。 「二十五床」從床頭櫃拿出一包李子,跌跌撞撞走回來。他說這些李子是油庫工地的戰友們送給他的。李子全都又青又小,他卻十分珍愛地捧著。重慶兵取笑他,說平常無論怎樣動員他,他都不捨得拿出來吃。 就在他把李子往床上一倒的刹那,陶小童臉色一下變了。她分明看見兜李子的破軍裝少了一枚領章。 「你咋個了?不好了?……」重慶兵關切地問。 她勉強拾起一顆棋子。她又回過頭,那少一枚領章的軍裝驀然刺痛她。「二十五床」用一把鋸條磨成的小刀,摸摸索索地削著李子皮,削完統統放在一隻茶缸裡;陶小童明白,那是給她的。 她不敢看他,是怕在這張太單純的臉上看到哪怕一絲絲的邪惡,或是怕自己的目光帶有哪怕一絲絲殺傷力。她不敢看他,是怕一切固有的好惡是非會一下子亂了次序;或是怕他幾天後萬一死了,自己會像做惡夢一樣想起他的形象。 她漸漸懷疑起自己,懷疑自己的女伴,懷疑蔡玲那一聲大喊,統統不是真實的。這張稚氣未脫的臉,這張簡單甚至有些傻頭傻腦的面孔,怎麼可能就是窗子上那張可憎的「大白臉」呢?…… 可那枚領章明明在她這裡。它的新舊程度和那件破軍裝上的完完全全是一對。它是證據,這不會弄錯的。陶小童坐在自己病床上發呆。 她同屋有個女孩,十四五歲。躺在對面那張床上從來沒見她動過,已經這樣躺了半年。一段生命停止在那裡,發出淡淡的臭味。仿佛還沒有死就已經開始腐爛了。來守護她的父母常被護士訓斥,或差使著幹些髒話。這對農民夫婦對護士們的惡劣脾氣毫無反應,進進出出,不聲不響,臉上帶著並不讓人愉快的阿諛。 這所野戰醫院的護士們都有一副奇怪的大嗓門。她從「二十五床」的病房裡出來,有位年長的護士就對她好心好意地嚷嚷:「這些當兵的都不是東西!聽說那個油庫工地見不到女的,保密,家屬都不准去探親。你不要理他們!見了女的,他們眼珠子發藍!」 夜裡,對面床上的小姑娘「噝噝」地微弱呼吸著。她父母就睡在門外走廊上,鋪張席。每隔一兩個鐘頭,母親就替病人把導尿瓶裡的尿倒出去。這小姑娘太不自愛,一個知青用一套軍裝,就換走了她的貞操。後來作下孩子,請了一位江湖巫醫墮胎,導致大出血也不敢送醫院,藏到差不多死了,才來求救解放軍。護士們對她一家凶來凶去,是出於對這類事固有的厭惡。 陶小童忽然覺得那「噝噝」聲很吵人。她睡不著,想著怎樣處理「二十五床」的事。他無疑是本案被告。蔡玲咬定是張「大白臉」不過是嚇糊塗了。在那樣的驚恐中,任何一張臉都因觸目驚心而顯得奇大。從油庫工地出發,當夜全隊在一個縣招待所宿營,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蔡玲又發出一聲慘叫。女兵們全被她嚇醒了。「窗子上,有張大白臉!」蔡玲邊叫邊往後退,撞得人仰馬翻。偏偏又是她看見了「大白臉」。 「你到底看清沒有?」大家問她。 「我鼻尖都跟他貼上了,會看不清?」 結果是這麼回事:不知誰頭天晚上將化妝鏡子放在窗臺上,蔡玲撩開窗簾想看看天色,不想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由此她們開始對蔡玲產生懷疑,她把一切臉都看成「大白臉」。她們曾一致把他想像成一個強悍的敵人,這印象其實被驚嚇中的幻覺誇張了。就連陶小童,在撲向他、抓住他的刹那間,也把他看得高大而可怕。 誰料他竟這樣弱小,這樣年輕,這樣……易於對付。 應該告發他嗎?不管怎樣,他畢竟幹了件很不體面的事。這種事尤其不能被女孩子原諒。 第15章 火車顛晃著,生怕我睡過去就永遠醒不來了。 我今年二十一歲,是談起死最從容的年齡。這個年齡不像老年人那樣,已和生命建立了深厚感情,處得難分難舍了。所以我對死這事沒太多意見。 我知道我發起高燒來了。熱度使視野迷蒙…… ……一片深綠。綠得森人的不可思議的綠色原野成了伸向遠方及空間的深不可測的謎一般的古老綠色。 大約一億年前的森林沼澤,足夠的溫暖與足夠的潮濕使一切生物都長成難以想像的肥大。渾沌的四季、渾沌的晝夜。綠色中潛伏著危險——一個巨大的弧度、山一樣的脊背慢慢崛起…… 山一樣的怪物移動過來,一切鳥獸四散逃開,因為它的行動使大地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一個恐怖的神話。神話般的真實歷史。一片綠色。惡夢深深印在歷史的記憶中。歷史不計較它的夢是否可信—— 巨大而恐怖的動物漫遊在遠古的清晨。歷史叫它恐龍。一頭吃植物的、長著厚厚甲胄的三角龍浮出水面。它既像巨大的龜又像巨大的鱷魚。正當它步履蹣跚、去覓食多汁的植物時,一頭更加巨大的霸王龍尾隨上去。霸王龍用它長矛般的利齒輕易咬穿了三角龍賴以保護的甲板。一個巨大怪物被另一個更巨大的怪物輕鬆地吞噬了。 蘇鐵樹叢轟然作響。深綠色的風暴席捲腥熱的風,透明的藍色大氣濺滿巨大的血滴。 地球小得可憐,在恐龍足下瑟瑟發抖。由七十多種醜惡而龐大恐龍組成的社會使年輕的地球充滿兇險。 深綠色被撕破又飛快彌合。鴨嘴龍用它長長一串、由兩千多個牙齒組成啄狀顎部啃咬植物,它們削平了一望無際的叢林…… 一大群披著白色皮毛的翼龍向高空飛去。太陽被遮沒了,雲被攪亂了,天空不再遼闊,不再寧靜。它們的叫聲是恐怖的歌…… 湖畔伏臥著兩栖的雷龍,它的顏色及體積酷似一座沙丘。它蠕動著,泅進水裡。湖變得喧囂,瘋狂地舉起一大片浪頭…… 山坡上的梁龍在踱步,什麼也不能阻礙它。它走過的地方成了寬闊的不毛之地。它高大得可以去銜崖頭上的樹。它莊嚴、蠹笨、自負、低能,它僅靠自己可怖的體積去鎮壓一切,摧殘一切…— 蠻荒、肥沃的原野充滿著又大又奇形怪狀的動物。它們是最神秘的歷史角色,又是歷史難以擺脫的惡夢…… 深綠色漸漸沉澱…… 我像猛然浮出水面那樣,大大吸了口氣。 這時我聽見孫煤說:「快到了!」 許多聲音附和著,「到了到了到了……」 是到哪裡?是我活到了頭?是到了死神的指定地點?……反正他們又來抬我了。哎呀,不要瞎折騰啦。何必、何必?又這麼呼哧帶喘地上了路。 我記得那座又小又破的野戰醫院讓演出隊鬧得十分徹底。早幾天就開始鬧。那時我已差不多康復了,也跟著醫院的人激動地等待演出隊到來。有天晚上誰在樓梯上嚷:「快去看演出!就在籃球場上,自家帶板凳!」 整個樓都興奮得走了樣。我也隨傷病員往外沖,醫生護士的一道道防線都決了口。我在樓梯拐角碰到「二十五床」,他已被大隊人馬拉下了,但仍是一副又急又慌又喜悅的樣子。聽見樓梯上有腳步,他回頭討好地半張著嘴,似乎很想找個伴攙他一下。我卻一點不想幫他忙,我可看透他了。我仔細地貼著牆避開他、溜過去,生怕觸到他身體的任何部位,更增加對他的反感。我一想起窗子上的「大白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這時一個護士追上來,奪下「二十五床」的板凳。 「回去!哪個批准你下樓的?」 「他們都去了吔……」 「都去了也沒得你份!你看得見嗎?瞎激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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