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我看你最近消瘦得厲害,沒精打彩,臉色發白,這些都是症狀。你得告訴我實話:你的例假究竟停了多少天,三個月?」

  「恐怕有十來個月了。」她忽然伏在她耳朵上說。

  「啊?!」孫煤伸手往她肚子上一摸,「去你的!胡扯八道,十來個月該生出娃娃了!」

  這事很快在全班傳開。彭沙沙很擔憂地跑來,讓陶小童馬上去檢查,看是否會變成男的。只有蔡玲羡慕得不得了,說:「那你省錢了。每月津貼裡的七毛五,就算你白撈!」

  醫生檢查了陶小童的病情後,不客氣地對劉隊長說:「她的貧血已引起全身機能的障礙,你們連這都不懂?」

  這座野戰醫院設在一個小鎮上,只蓋了一座簡易樓房供住院用,其他房子是借用一所小學校的。離醫院幾十公里,有座城市,那城市以常出土恐龍化石聞名。不久前又有一具空前完整的恐龍骨架出土,省裡專門為它修建廠一座展覽館。演出隊把陶小童留下住院,就開進城去演出了。醫院領導代表全體傷病員請求劉隊長,在市里演出完,一定到這裡慰問慰問。劉隊長說,當然當然。

  劉隊長感到臉上很光彩。這個小小演出隊在省城毫不起眼,甚至連上乘的劇院都沒進過,可眼下處處受寵。他再也不提當年「流寇作風」那類話了。這種東奔西忙的巡迴演出生活使他精神煥發,勁頭十足。假如能帶上他的小半拉兒和大半拉兒一塊到處跑,那他對生活就沒什麼可抱怨了。

  劉隊長安頓了陶小童住院,剛走出病房,忽然又折回去。因為他想起口袋還揣了幾塊冰糖。這是臨出發前小半拉兒給他準備的,他怕父親出門犯氣管炎。劉隊長把冰糖留給了陶小童。

  小半拉兒是個孤獨的孩子,連他的哥哥都嫌棄他,對他嚷:「你上學幹嗎總跟著我?我才不願人家知道你是我們家人呢。你那樣子真丟我臉!」令人欣慰的是,這孩子並不計較人們對他的態度,他甚至對自己的模樣也從沒灰心過。相反,他似乎總是充滿喜悅,對一切人都懷著單方面的友好願望。但他的孤獨只有父親能看破。

  小半拉兒也只有在父親這兒,才能得到充足的情感。每逢劉隊長領隊巡迴演出,無論到哪裡,再閉塞的地方,小半拉兒都能想方設法把信寄來。他最近又寄來一封長長的信,說他上學怎麼威風,再不挨人揍了,因為有「顆勒」。那狗個頭已長得像頭豹子,連書包都是它替小半拉兒叼著。

  小半拉兒信裡還敘述了一件重要事情。演出隊出發後,有天夜裡,一幫蟊賊打聽這院子沒人,從牆頭翻過來想撈便宜。冷不防殺出個「顆勒」。「顆勒」這狗從來不叫,見了生人就緊盯著,然後跟上去,一旦發現行跡可疑便上去撕他。「顆勒」跟他們血戰了大半夜。小半拉兒說,那場面特別壯烈;賊娃子一見這麼凶的畜牲,也搞不清它是什麼,全嚇傻了,任那狗隨便咬,咬得他們滿院子亂跑。但他們跑不出去,大門鎖著,牆頭又高。「顆勒」守在牆根下,誰往上爬就把誰扯下來。後來他們就用磚頭棍子跟「顆勒」幹,狗特別機靈,沒挨幾下。有個小子卻帶了把菜刀,趁「顆勒」仰身撲起來的時候,在它胸前砍了三下。「顆勒」帶著傷還把他咬個半死。後來炊事班長帶人趕來,「顆勒」才渾身是血地倒下。

  小半拉兒信中說,「顆勒」是世界上最英勇的狗!這一仗「顆勒」雖然勝了,但也吃了大虧,胸前被豁開個大口子!幸虧它毛厚,胸大肌十分發達,才沒傷到要害。

  小半拉兒還說,若不是他及時搶救「顆勒」,它就犧牲了。他用根縫衣針把狗的傷口嚴嚴實實縫上,又抹了藥;狗很懂事,知道人在救它命,針穿進穿出時它疼得渾身眵嗦,卻一動不動!

  小半拉兒最後讓父親放心,賊娃子全被俘獲,送派出所去了。「顆勒」卻快不行了,送它到門診部治傷,但沒人理會。儘管這樣,每到小半拉兒上學的時間,它還掙扎著爬起來,想給他叼書包。小半拉兒寫到此處顯然哭了,信紙有的地方打了皺。

  小半拉兒是個多情的孩子。孤獨的孩子都多情。

  一早,變魔術的董大個鬼頭鬼腦地對團支書說:「你昨天夜裡在喊一個人。」

  「哦?」團支書笑笑,因為他夜裡從不做夢。

  「你昨天夜裡喊一個人的名字!」

  「去你的!」

  「就我一個人聽見了,我不告訴別人,你喊的是一個女的!聲音不大,不過那聲音聽著就讓人感動!」

  團支書看著他的臉:他眼窩和鬢角及鼻溝還留著昨晚演出的化妝油彩,因此像個丑角。董大個詭笑起來,伸手在團支書方方的後腦勺上捋了一把。

  「我說夥計,是那個歲數了。」他又往前湊湊,「我納悶,你爹娘沒給你找個公社婦女主任什麼的?」

  團支書推開他:「你閉嘴好不好!」

  董大個心花怒放地退到一邊去。過一會,團支書惴惴不安地又跑回來:「你快說,我到底喊誰的名字了?」

  董大個料定他會再追問,簡直快活得要死,閉著眼說:「你好好反省一下吧,你成天打誰的主意。」

  他瞪眼想了一會,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打過誰的主意,你是說咱隊的女兵嗎?我真沒打過她們主意。」

  第二天夜裡,董大個把團支書推醒了。

  「你又喊了。」

  「……剛才?」

  「我要不推醒你,你非得把所有人都喊醒不可。你現在想得起來,你喊的是誰嗎?」

  團支書像犯了罪似的耷拉下腦袋。他已完全明白他喊的是誰了。他頭一次發現自己也會做夢。他還發現自己這些天總是有所牽掛,夢裡,他才知道牽掛著誰……

  陶小童在一周後便下樓散步了。她走到樓梯口,發現有個小老頭兒趴在地上正摸什麼。他異常瘦弱,動作遲鈍,穿著白底藍條的病號服讓人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

  他感到有人來了,趕緊退縮一步,做出讓路的樣子。陶小童吃驚地看到他並不是個小老頭兒,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嘴唇上的鬍子長得還不像樣。

  「你找什麼?」她問道。

  「呃,棋子兒。」他把她當成護士,做出害怕的樣子。

  「你眼睛看不見?」

  他馬上說:「我是二十五床,外科的。」

  「我來幫你找吧?」

  他奇怪了,護士講話沒這樣柔和的。他問:「你……不是護士呢?」

  「不是。我也是住院的。你眼睛怎麼了?」

  「醫生講,傷到腦殼,眼睛就受影響。」他摸著牆根,顫顫巍巍站在那兒。從背影看,人人都會當他是個小老頭兒。

  陶小童幫他尋找那顆棋子兒。他臉上浮著討好的笑容。

  「我剛才在樓梯上絆了一跤,一盒棋子都落了。我撿了半天,還差個『連長』。」他下的是軍棋。

  陶小童終於發現那顆棋子的著落,但無法拾。它落進了痰桶,正浮在一灘挺濃的痰上。她勸他放棄這顆棋子,而他堅決不肯,硬要下手去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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