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為啥不找呢?」團支書在手電光源後面笑起來。他覺得這樣鬥心眼很有意思。

  她這時也隱約猜到:她和團支書大約是奔同一個目的來的。她想橫下心搬開那個罎子,告訴他:喏,沒什麼,就是這本書。但她馬上又想到不應辜負小周的信任。

  「你怕搬不動這罎子吧?」團支書忍住笑說。他手已過來,嘴裡叼著手電。

  「不,我什麼也不找了。」

  團支書不容分說,搬起那罎子。手電照來照去,倆人都納悶了:什麼也沒有啦。

  「怎麼沒有啦?」團支書自語。

  陶小童問:「你說什麼沒有啦?」

  「你說什麼沒有啦?」他反問。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沒有啦。」她說。

  「我哪知道!是你說的什麼沒有啦!」他說。他急了。

  「明明是你先說的什麼沒有啦。」她說。

  「對呀,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麼沒有啦?」

  她也急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那你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團支書已完全清楚了:他和她找的是同一件東西。他今天幫吳太寬收拾松花蛋的時候,手無意觸到一個東西。他用手捏了捏,馬上明白它是什麼。他對它既敏感又陌生,既嚮往又排斥,他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渴望把它弄到手。

  「……什麼也沒有。」陶小童說。

  「對,這裡什麼也沒有。」

  倆人心照不宣,又無從道破。而最後這句話卻有點攻守同盟的意思。團支書暗暗松了口氣:這件不夠正派的事他畢竟沒能幹成。陶小童也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那本書不再會成為她以後的負擔。這樣,倆人一無所獲地分了手。

  與此同時,高力發現「顆勒」叼著一塊大磚頭似的東西來向他獻殷勤。仔細一看,那是本髒極了、破極了、並沾染著泡生薑辛辣味的書。他把書拿下來,用腳撫了撫「顆勒」的頭。

  第二天,這書裡許多話就變成了他的語言。他用這成堆的愛情哲理把孫煤的心震撼了。他看出來,再使一把勁,這個美麗的姑娘就會一個猛子紮進自己懷裡。

  高力敢說,是他給這個小小演出隊帶來了藝術的靈光。在他到來之前,他們懂什麼?樂隊只會照著簡譜大齊奏。他使他們的譜架上換成了五線譜;並讓他們各奏各的分譜。他最得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去讓樂隊演奏,由他自己充當指揮。但一演奏他的作品,樂隊就發生吵架事故,因為他那曲子聽得人人心浮氣躁,脾氣都變壞了,相互間很難合作。有天一位小提琴手問他:「這樣拉行嗎?」

  他正陶醉著,連忙說:「可似可以。」

  「可我根本就沒拉呀!」

  「啊?你為什麼不拉?」

  「我已經脫了八個小節。按照你的譜子,我根本跟不上。」

  其他提琴手馬上附和說:的確如此,誰都妄想跟上。他們的琴只能拉出旋律,而無法按他的要求「刮旋風」。他們的手指頭已經緊張得抽筋了。

  大家都開始抱怨他的作品實在難奏,並且實在難聽。有人求他稍微遵守點常規,改改譜子,別讓人這麼活受罪。他卻心平氣和地微笑,表示原諒大家的低水平。他無法改譜子,他對自己寫的這些東西心裡一點數也沒有。他從頭到尾指揮一遍,總譜卻一頁不翻;有時樂隊停下來,他甚至比他們還摸不著頭緒。但他表現得極鎮定,把握十足,把大部分人都鎮住了。其實他自己明白,他只是站在那裡反復比劃幾個漂亮的手勢,沒有他,樂隊一樣奏得震天響。有人公然說:要指揮有什麼用,我就從來不看指揮。有次孫煤來參加樂隊排練,高力陪她聊天,樂隊照樣把曲子奏完了。

  孫煤常來看樂隊排練。人們奇怪,她在一邊聽著高力寫的這個寶貝,神經難道不受刺激?徐北方有次打開水路過樂隊的排練室,正逢一個音響高潮,他大喊一聲:「救命啊!」

  孫煤雖然不認為高力的曲子悅耳,但她對作曲這種神聖行當是不敢妄加評論的。再說她特別喜歡高力那種驕傲勁,儘管她看出這驕傲有點空虛。

  自高力來到這裡,還帶來一個新氣象:人們全都學他改用西餐叉吃飯了。高力似乎成了一種文明的象徵,人們向他看齊是加速自身進化。連團支書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隨他多年的竹筷子,換了新式餐具,因此頓頓飯吃得像受洋罪。陶小童是惟一例外,不知怎麼,她覺得這種斯文有點假模假式。這種摩登餐具大大改變了飯堂氣氛,人們變得小心翼翼,溫文爾雅,並在舉起雪亮的叉子時,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們有意無意都在學高力那個優雅勁兒。

  高力現在經常約孫煤出去玩。有次在護城河邊,他拿出一塊小巧的手錶來送給她,她嚇壞了,連忙解釋說自己不需要表,再說她有一塊半舊的「大羅馬」。高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薄地笑了。這一笑讓她大受刺激。

  「我們那個圈子裡的姑娘誰戴你這種表。」他指的那個「圈子」代表著某種階層。孫煤知道,她暫時還不能躋身到那個「圈子」裡。

  「可是,」孫煤自卑地說,「我怎麼能收你這麼貴重的禮物呢?」

  「你如果拒絕它,就是拒絕一件更貴重的東西!」

  「什麼?」

  「我的心!」

  孫煤眼瞪瞪看見他木偶似的在自己眼前跪下來。他的臉莊嚴和誠懇,兩眼發直。孫煤還沒想出應付這局面的辦法,緊接著又發生一件更意外的事。

  「你拒絕它嗎?」他掌心裡托著那塊閃閃發光的表。

  孫煤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完全迷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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