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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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只有「顆勒」明白它夥伴的死因。那個又醜又蠢的傢伙或許生前跟它有過交流,所以「顆勒」在空蕩蕩的豬圈連日沉思。我們無法瞭解「顆勒」和它的夥伴。豬為何絕食,道理不一定在飼料上。據有關方面研究,豬腦子裡的溝回是動物中最多的。人類主要急於吃它的肉,顧不上研究它的思想。這呆東西或許很聰慧很多情也難說。更難說它的厭世是否因感情的失落——它思念小周。人們大大忽略了它的內心因素;對於它,人們的成見是永遠不可改變了。但我敢說,「顆勒」理解它,可惜的是,無人理解「顆勒」。 我不喜歡高力這個人,儘管他長得很神氣。他逼著「顆勒」吃一隻死老鼠,這事讓我反感透了.但他很快博得了一群女孩子的歡心。對他這樣有才有貌的男性不生出某種念頭,恐怕是身心不正常的女孩子。就算我不正常吧。孫煤自從上了他的摩托,眼睛裡添了一些新內容,顯得更楚楚動人。我看出這個高級傢伙正變著法地向我們班長獻殷勤。 孫煤抬著擔架機械地在枕木上邁步。看樣子她不希望我死。可是我死了對她一點壞處也沒有,她不必再為嫉妒煩惱。她這樣美麗,不知誰還值得她嫉妒。我嗎?我一點也不出眾,或說我出眾的地方都是缺點,比如我這圓鼓鼓的腦門和這對奇怪的耳朵。 不管她怎樣希望我活下去,我還是決定要死。時代需要犧牲者;需要一種忠誠和無私,需要無代價獻身來為它提供一個偉大的證明。死去的人總在為活著的人塑造楷模、更新人生觀、變換新的奮鬥口號、以及為社會創造一種理想的境界。面對我死後將肩負如此重大的使命,我是不能對死有什麼遲疑的。不管怎麼說,時代需要我獻身。時代要英雄。時代需要光榮的點綴和精神的支撐。時代已為我的獻身安排妥了,準備了種種榮譽等在那裡,假如我變了卦,不死了,這不成了件尷尬的事情?所以我想,孫煤犯不上這樣辛苦地奔跑。 儘管我生前平凡、平淡,甚至平庸,我和其他英雄相比太普通了,但最後一著畢竟還算輝煌。我想,我最後的行動肯定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將根據最後印象來給我的一生下定義,於是我普通的經歷便有了新解釋,有了深刻含意。其實誰也不知道我腦子裡曾徑轉過多少亂七八糟的念頭。有一點我還是過硬的:我從不吹牛。就是後來我成了先進人物也沒吹過牛。不像彭沙沙,沒有一件事她肯老老實實地說出真相。她說她祖母是「老地下黨」,她父親和幾位叔父是「小地下黨」。她有位表哥是省革委頭頭,她可以無上光榮地出入省革委大門等等。 那時彭沙沙已不熱衷每早晨掃地沖廁所了,好像她有了更重要的事可幹。每星期天她就要我替她梳頭,還要我給她修剪劉海和鬢髮。按她的要求,我只好把她的頭髮搞得一團糟。但她端著鏡子,挺樂意地做著媚態。她准以為她那樣子漂亮極了。我卻想:你已經夠醜了,沒必要非醜得驚世駭俗。她每星期天必定打扮得一塌糊塗後上她表哥家做客。 孫煤也注重打扮起來。她再不穿那件補著假補丁的軍裝。她的軍褲總有兩根筆直的線。她的辮梢上出現了兩根黑緞帶。她打扮得如此漂亮突然邀我逛公園。 要知道,因為「顆勒」的離間,她和我生分了半年,突然對我出奇地好,我大為感動。我和她很快來到公園裡。 然後我們碰上一個人:高力。似乎是偶然碰上的。孫煤一見他立刻兩頰緋紅,又長又黑的眉毛快要飛到鬢角裡去了。他倆一談就投機,馬上把我忘得乾乾淨淨。我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班長的悶當。班長瞭解我的為人,知道我從不愛搬是非。她這一著很聰明,帶我來不僅不礙事,反倒安全,萬一在公園碰到個熟人什麼的,說起來是三個人在一塊呀。 我對他們說:你們談吧,我想看看風景。他倆露出巴不得的神色。 我其實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埋伏下了。這地方種了許多菊花,但常年無人管理,它們已退化成野花了。聽說這公園是為紀念一位偉大的詩人修建的。過去菊花叢裡有座詩人的胸像,「文革」初期被人拔下來了。可惜這塑像是金屬的,怎麼也沒搗碎。當時有人用繩子拴住「詩人」脖頸,拖到廢品店去當銅器賣,廢品店不收,說它只是外面鍍一層銅,裡面是生鐵。我發現「詩人」目前的位置仍在花圃中央,不知哪個聰明人把它頭朝下栽在泥裡,那方方的底座正好相當一張小桌,兩個老頭在上面畫了棋盤格,認真地對弈。我注意到「詩人」的鼻孔正好露出泥土,雖然它被倒栽下去,但還不會憋氣。 我不斷窺測高力和孫煤。我的班長正埋頭聽他傾訴什麼。大概盡是些最美妙的語言,隔老遠我也看出她聽得多麼舒坦。盯著他倆幹什麼?我說不清。好像有個隱約的目的,要替誰看守一件珍貴東西,免得這東西被竊走,或被弄髒。是替徐北方看守孫煤嗎?我不願把這話說得太白。 想到徐北方,我忽然冒出一種曖昧的期望:假如孫煤真被這公子征服……可我不希望孫煤落到他手裡。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配不上我的班長。他要得到孫煤可太賺啦。 班長,我那時就這麼想的。那時我還沒有明確的念頭要把徐北方趁機奪走。自從我從門縫裡看到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面,找對徐北方的感情複雜極了;嫌惡中含有理解。奇怪的是,強烈的嫌惡並沒有阻止我喜歡他,這大概基於我對他事業上的追求有較深的同情和理解吧。你不要否認這一點。儘管你曾不惜用自己的身體支持他的事業,但你畢竟沒有理解過他,或說你遠不如我理解他。理解,是我贏得他的惟一本錢吧?你說呢?……後來發生的事你不要怪我,那是自然而必然的。從那個年三十的夜晚,我就看出這種趨勢。 遠遠的一道白光生硬地投過來,緊接著是一聲汽笛長鳴。 「快!火車來了!……」 抬著我的人們下了路基呼哧帶喘地跑起來,他們無論如何要把我塞進這列車裡。車站還遠,我估計他們賽不過火車。可他們頑強地跑著,和火車並排,又被一節節車廂拉下。我在擔架上起伏有致地歡快顫動。渾身七零八碎的疼痛真妙不可言。 第12章 團支書在炊事兵小周被確診為「幻想狂」之後,還是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來,雖然小周患了這種不可思議的病,但畢竟寫了恁厚一本書。他仔細查看了他的鋪底下,發現稿紙一大摞一大摞地堆著。看見這些寫滿字的紙,他對這個精神病小周突然有點肅然起敬。 小周哭哭涕涕,一味對他強調:他沒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點不想去那個精神病醫院。但是第二天他還是不容置疑地被救護車帶走了。團支書很難過,他的思想工作竟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 小周臨走前最後喂了一次豬。他和豬的表情都極為悲傷。他挑著兩隻空桶走出來時,碰見陶小童正在那裡抄寫黑板報。他猶豫一下,上前去拉拉她。 她回過頭,顯然吃了一驚。 「我托給你一件事,你得答應我!」他機警地兩頭望望。 「嗯,你說吧。」 「炊事班的蔬菜庫房裡,我藏了一本書。你要書嗎?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幫我保管吧。」然後他把藏書的位置仔細作了交代。他雖然有些神經質,但說話很有條理,並且邏輯嚴密。 「我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把書托給你。」然後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沒病。」 小周被送走的當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長吳太寬帶領下擁進庫房。吳太寬決心徹底搜查這地方,因為他發現小周整天鬼頭鬼腦往這裡頭鑽。 庫房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小周曾說,貯藏蔬菜關鍵是避光。「顆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裡忙著。陶小童牢記小周的囑咐,果然一個巨大的泡菜壇後面,摸到一本書。書很厚,外面仔細地包著牛皮紙。正當她要把書拿出來時,不知誰踢翻了什麼。吳太寬頓時痛心地大叫:「松花蛋!你龜兒亂踢啥子!」 沒醃成的鴨蛋稀裡嘩啦淌了一地。吳太寬開始把人往外推:「別踩了蛋!都滾出去!來這麼多人幹什麼?死了娘老子啦!」 陶小童也被他推出去。留下的只有團支書和「顆勒」。團支書幫忙把倖存的蛋拾起;「顆勒」忙著舔那些蛋青蛋黃。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飯就在伙房附近蹈達。畢竟是那麼厚一本書!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它。作為從小在書堆裡長大的她來說,她突然意識到這幾年不可名狀的貧乏和饑渴均是因為少了書這東西。她想,這回非把這書搞到手。 她繞到伙房後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剛過八點就熄燈睡覺了。灶眼裡的火還沒完全壓滅,忽明忽暗,有節奏地閃著,加上那奇怪的暗紅色,簡直讓人聯想到裸露的心臟在起搏。她剛摸到蔬菜庫房的門栓,忽聽有腳步聲過來。 「誰?!」來人輕聲問。 一個矯健的身影從煤堆後閃出來。 她想溜掉已經晚了。不用回頭,也知道對手已逼上來。而且這對手不是別人,偏偏是團支書。他看清她後,下意識猛一張嘴。他沒想到會是她。 「你到這兒來幹啥?」 「……找東西。」 「什麼東西?」他問得飛快,想讓她來不及編謊話。 「找……」她腦子也轉得飛快,編出的謊話讓他識不破:「找塊生薑,我胃疼,想泡杯生薑茶。」 倆人一塊進去,團支書突然擰亮一支手電:「好,你找吧。」 她佯裝四下裡看著,最主要是接近那個大泡菜壇。 「找著生薑沒有?」團支書在她後面。她每到一處,他的手電便搶先指向那裡。 奇怪的是,兩人同時在這個泡菜壇前面停住了。沉默一會兒,團支書突然將手電掉轉過來,像手槍一樣指住她。 「我看你恐怕不是來找生薑的吧?」 她馬上說:「不找啦,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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