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只見那塊表在空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落入河中。他眼都不眨,頭也不回。

  孫煤「呀」地一聲往河邊撲,等一圈圈漣漪擴大,平息,又跑回來:「你!你幹什麼呀!」這種瘋瘋癲癲的愛情舉動真令她大開眼界,大概他們那個「圈子」裡時興這麼幹。

  過了一會兒,心神恍惚的孫煤聽見他在耳邊說:「你必須忘掉他……」

  孫煤不敢吭氣。

  「不然我饒不了他!」

  孫煤猛然抬起頭:「這事讓我來對他說,你千萬別傷他……」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對他說?」

  「……」

  「真是怪事,在我和他中間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孫煤自己也想不通,那個拉拉遝遝的傢伙究竟哪點值得眷戀。她正把感情重心向高力這邊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丟棄徐北方,她就難受得要發歇斯底里。後者那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高度天真,使他身上帶有一種奇異的格調。這格調使他在人群裡孤獨,落伍,卻十分出眾。他往往在公眾場合裡成為眾矢之的,但人們不得不承認,他那胡攪蠻纏中,常道破些實質性的東西。總之,孫煤並不想馬上和他分手,她隱隱感到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

  高力很不滿意孫煤這種暖昧態度。他知道剛才那個狂放舉動正在這姑娘心裡再三再四地重複。那塊表使她虛榮心像剛才的河面一樣,被砸出一圈圈漣漪。他想。攻勢該換個方向了。他從軍上衣兜裡掏出兩張照片。

  「這是誰?」孫煤馬上警覺起來。

  「我媽喜歡這個。可我覺得這個可愛些。」他指點著說。

  孫煤強笑一下:「原來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我沒說我一定要娶你啊。」

  「對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激怒了。

  「告訴你,你以後別再來找我!」她怒衝衝地轉身就走,走了好長一段,他才騎摩托追上來。

  「隨你便。」他說。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會兒,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來。這一下,什麼都妥了。

  劉隊長最近特別怪。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門口。只要見高力的摩托車一進院子,他就看表。不出他所料,五分鐘之後,孫煤就跟著進來了。只要後面這個一進來,他也隨後搬上椅子回家。

  這天晚上,孫煤先進了門。隊長冷眼看著她,忽然問:「喂,還有一個呢?」

  「……誰呀?」她裝蒜,長睫毛扇子似的拍幾下。

  「我說,你到底在跟誰談亂愛?」隊長戀愛的「戀」字發音不對,聽上去是「談亂愛」。

  孫煤嚇壞了,生怕高力這會兒進來。

  劉隊長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點,就不容忍亂搞對象。他是老文工團出身,親眼見多少有才華的青年在這種事上弄得一塌糊塗,最後讓領導打掃出去。假如你一定要幹這事,他也認了,但你得瞅准一個。像孫煤這樣今兒張三、明兒李四,或者張三李四一塊熱鬧,他受不了。

  「你……」隊長問孫煤,「好像換人了?你怎麼沒喊『暫停』就亂換人?又跟那個高力『亂愛』上了?徐北方咋辦?」

  孫煤和高力的事幾乎沒一個人察覺,但還是沒逃過隊長的眼睛。在高力和徐北方之間,隊長是向著徐北方的。他不來追究誰的愛情更熱烈更真摯,他的觀念很樸實:啥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嘛。

  從這以後,孫煤想出一個好主意。每次和高力約會,她便拉上陶小童。

  有次孫煤問:「人家肯定以為我交了兩個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陶小童老實地說,「人家以為你交了四五個男朋友。」

  春節放假,陶小童還在辛辛苦苦地寫黑板報。從背影看,誰都納悶這女孩子怎麼會這樣單薄。現在每天頭一個起床掃地的是她了。掃地這事讓陶小童一干,不知怎麼就有了點宗教味道。

  徐北方站在她身後這樣想著。

  前兩天徐北方用鐵絲窩了個大致像人的東西,掛在黑板報上角,大家都看出它像誰。陶小童問他:「你什麼時候照著我窩的?」

  他說:「你嘛,我閉上眼都畫得出。」

  她表情失望了,好像說:噢,我原來就是這麼個簡單東西呀。

  院子裡的人差不多走空了。徐北方本來也有探親假,但他放棄了,想趁安靜痛痛快快畫幾天畫。吳太寬並非那麼可惡,他為了給大夥買火車票三天三夜在售票處跟人幹架。那裡天天有頭破血流的,因為火車班次混亂,除了沒有正常運行,什麼運行都允許。有一節客車廂裝半車老母雞的,有的行李車反而載旅客。還有節車廂在某小站昏昏然停了一天一宿,旅客貿然下車一看,原來他們早被車頭車尾遺棄了。後來上了幾個公安人員,說這節車廂有個在逃「現行」,但折騰半天也沒查出來,才向旅客道歉說搞錯了。至於那一車活人怎麼發落,誰都不想管。吳太寬弄到手的車票最終還是用肉票換的。肉票是用肥皂票換的,肥皂票是用白糖票換的,白糖票是用米票換的,米票是他平日摳下來的。現在大家知道「摳點兒」的利害了。儘管吳太寬十分賣力,但票仍沒弄夠數,因此陶小童想走而沒走成。

  他站在那裡,看著她寫完最後一個字。然後她開始打量整版黑板報,神情既嚴肅又滿意,令他直想發笑。時間一長,誰也不來在意這黑板上寫著什麼,見她那個嚴肅勁兒,他不免有些可憐她。

  她變成了一個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時間去忙各種事情。她好像真從掃地這類事裡發現了神聖的東西,或說這類事給了她多大樂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來是完全無謂的忙碌中,她獲得了一種奇異的精神風貌,看樣子像脫了俗。

  他覺得她倒不如初見面時那樣熟悉了。是她長大了,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頭走開了。因為他意識到這樣長時間站在一個姑娘身後,是無聊的表現。

  而就在這時她說話了。

  「你不冷嗎?」

  原來她早就察覺他站在這裡。她轉過臉朝他親切地看一眼,他才感到不是無聊,而是寂寞。自從孫煤上了高力的挎鬥摩托,他就體驗到這種窩窩囊囊的寂寞。

  陶小童清理著碎粉筆,一邊哼著一支特別輕快的歌。他忽然覺得她也寂寞。

  過了一會兒,她不唱了,歪頭瞧著黑板上角那個鐵絲窩的玩藝。「特別像,你說呢?」他笑嘻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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