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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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爺!……」我站在樓梯口,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張大嘴,哭得驚天動地。 阿爺被我哭得越發難堪,坐立不安,欲勸無詞。他抱著那堆亂七八糟的回憶,站在那裡一籌莫展。 我看見阿爺的模樣更加哭得不可遏制。儘管我心裡在哀求自己:別再哭了,在這時候哭要讓兩個人的理智都完蛋的! 好不容易,我噎住哭聲,跑過去抱住阿爺,渾身發抖地說了一句:「我不走了!」說出這句話,我簡直幸福得要死,痛苦得要瘋了。 我不明白,人為什麼要在兩個同樣心愛的東西中割捨一樣呢?看見阿爺臉上升起希望之光,我立刻就後悔了。 我真的很後悔。我說那句話時太衝動,等於信口胡說。但阿爺卻信以為真,第二天他早早就起來了,也許一夜未睡。他高興得神魂顛倒了。他上菜場去買了一大堆菜,慶祝自己又一次搶回了孫女。 我從學校回來,發現房間全變了樣。阿爺把我那間小屋和自己的大屋調換了,並把一切貴重擺設全留在這間屋裡。 「你做啥,阿爺?」我吃驚地問。 「你以後住這間房吧。這房子好。」 我當然知道「好」。 「可是——阿爺你常常寫字畫畫,那間房連紙也鋪不開的!」 「沒關係。你小人要光線好,有太陽,不然身體不好的……」老頭兒迂迂道道地說。 我還看見,阿爺那個惟一沒被抄走的紅木書案如今已放上我的文具,和一面小紅鏡子。桌上插一把鮮花,大概是從菜市場買回來的。為了使我昨夜那迷亂中的許諾成為事實,他得把一切都弄得更牢靠些。 我並不因此高興。他這樣討好我使我無法忍受。 以後的日子,我雖然一口咬定絕不離開阿爺,但又時時讓老頭兒明白,我所做的這一切是付出極大犧牲的。我想,接到「入伍通知書」,我決不看它,馬上撕掉。 但我沒有做得那樣爽快。一張決定我命運的紙真的來了,我頓時覺得阿爺不是那樣重要了。 我開始像耗子搬家那樣,一點一點地往外運東西,把要帶走的行李分批藏在同學家。我表面上和阿爺照常度日,哄他高興,直到最後的時間他仍蒙在鼓裡。我一邊矇騙他,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是個鐵石心腸的卑鄙東西。和阿爺度過的最後一晚,我記得很牢。他買了我最愛吃的小鯽魚,一邊用油煎一邊說:「還是不去軍隊好,軍隊哪裡來魚吃,噢?」 我心不在焉,在盤算當夜怎樣逃走。第二天傍晚,從上海始發的火車上坐著穿新軍裝的我。火車駛過我生長了十幾年的這座城市時,我脖子都擰酸了。我想在那一片擠擠撞撞、灰乎乎的房子群裡,找到阿爺踽踽孤行的身影。阿爺他這時候在做什麼?他一定已看完那封殘酷的信了。他傷心得晚飯也忘了吃吧?他會孤單單地坐在窗前,看著天黑下來,再看著天亮起來,然後,這樣孤單單地走出這個世界。 我看見自己的淚水急速地順著車窗玻璃淌下來。我真是混帳得可以。我對不住我的老阿爺。同行的新兵發現我在猛烈抽泣。他們奇怪,在上海站辭別父母時,我並無悲痛;此時為何哭得這樣不顧害臊? 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我有這樣一個阿爺。幾年來,我一次也未提到過這個非血緣關係的祖父。我一想到他,心就會疼起來。似乎我這麼年來都欠著他的情分。不光我,我的父母,這個世界的一切人,包括阿奶都欺負過他。他的懦弱和謙讓使所有人都感到他好欺負。他是習慣於被人拿捏的,我那個厚道的老阿爺啊。 我對他欠下的,是我永遠無法償還的。 他們步調一致地往前走。擔架上是我。由於他們步子均勻,擔架顫悠得十分優美。如果以為我這會兒躺著,讓人抬著很好受,那就錯了。清新的空氣使我清醒地體會著人原來是由二百零八塊骨頭拼裝的;而我呢,其中的一些或許永遠拼不攏了。那些骨頭的碎裂處在腫脹淤血,在夾板的鉗制下變得僵硬而麻木。我的肢體好像先於我的大腦死去。這種僵硬和麻木的感覺使我真切地悲傷;我為我死去的肢體悲傷。我曾經是完整的,皮膚上沒有一個疤痕;我的骨骼柔韌,神經豐富;在每一平方釐米的表皮上有著六百來個汗腺,七十尺左右的神經纖維,一千個神經末梢,六十個毛囊,那些粗粗細細的血管加起來,有十多尺長——可這些東西已統統死去了。對我沒用了,首先因為我對它們沒用了。 可他們還在起勁地跑,賣命地跑。孫煤,你瘋了,這樣跑不等把我抬上火車,你就得趴下。剛才他們從一個巡道工嘴裡得知,半小時後有班火車,他們就打起精神跑起來,其實此地離火車站還有好幾公里,難道他們真以為這樣傻跑能追上火車? 一切都是無謂的。天一點一點亮起來,我在一點一點死掉。死亡從我的末梢一點一點往上移,我咀攔不住它。遠遠的山坳裡,有一點淺紅。我斷定誰也看不出那紅色,除了我。 他們要這樣跑,我也沒辦法。孫煤勾頭縮頸地跑,我真想對她說:得啦,何苦呀。 瞧瞧你幹的好事,你怎麼同時抓住兩個男子不放呢?你再想想,你再美麗,你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同時把兩個男子擺平。我就是趁機插進來的,在你無力設防的時候插進來的。那時不能全怪我,你對高力的鍾情使你顧不上徐北方。於是這中間就出現了個不起眼的姑娘——我。我長到十八歲時稍稍有了點模樣,但還談不上魅力。我到現在都搞不清,徐北方是怎樣被我贏得的。想知道那年春節,高力用挎兜摩托送你回家後,發生了什麼嗎?整整一個年三十夜裡,我都是和徐北方在一起。我們在馬路上——年三十的馬路很冷清——散了一夜步。不過要是告訴你,你准不相信,我們除了散步什麼也沒幹。那一夜我對他講了許多傻話,他聽得很吃驚也很感動。我和他是從那一夜開始真正接近和瞭解的。完全沒發生什麼你料想中的事。你從一雙拖鞋和一把梳子就推斷出一個簡單明確的故事,你把我想得太噁心了。我很純潔,並知道他也很純潔。 那天夜裡,我和他談到拖鞋和梳子的事都笑起來。這種笑看起來是苦笑,實質上另有一層溫馨的意思。好像這個天大的冤枉給我們帶來一種不可名狀的幸運。 我的拖鞋第二次、甚至多次出現在他的床下;而那個藍肥皂盒也一次次固執地往我這裡跑,這真成了神話或者奇案了。孫煤不理我,由最初的憤怒變成冷笑。這大概是她拋下徐北方,去和高力接近的藉口吧。高力在孫煤冷淡徐北方的當口,請她上了自己的挎兜摩托。 我和徐北方忍受著眾人的白眼和唾棄,只有我們倆心裡明白,我們什麼也沒幹。我們的接觸純潔得像天使。可沒人相信我們,我們越想表白越沒有人聽。誰會想到「顆勒」這畜生呢?它又蠢又憨的樣子讓誰也想不到它那麼多鬼花招。 「顆勒」在人群裡過得十分無聊,於是生出點子來干預一下人們的生活。它對看大門沒什麼興趣了。小半拉兒成天想把它訓練成馬戲班演員,它學會了爬梯和前滾翻,有次幼兒園小鬼又過來騷擾,大家唆使「顆勒」上,它卻興高采烈扭起十字步來。總之這狗越來越不成器。女兵們已不敢再招惹它,說它眼神色迷迷的。有次洗澡,大夥發現這狗傢伙竟賊眉鼠眼趴在窗口上看。它成天忙來忙去,卻不幹一件好事。有次把鼓槌叼到豬圈,而拌豬食的木棒卻出現在高力的總譜臺上。高力當著全樂隊大發雷霆:不喜歡奏他寫的樂曲可以;但誰用這種下流的寓意辱沒他,他一定得追查到底。當然,後來搞清了,我的拖鞋和徐北方的肥皂盒就是這畜牲暗中交換的。日子長了,大部分女兵的鞋都被它叼到男宿舍去過,而男兵的東西照例被它叨到女宿舍。有一陣簡直弄得所有人疑鬼疑神,似乎每個人操行都有了疑點。 有一天,當「顆勒」乘人不備,又叼走某女兵的鞋時,途中被人截獲。原來它整天忙的就是這個:不厭其煩,盡心盡力地撮合人們成雙成對。我細細琢磨,發現它這樣給我們配對並非毫無道理,它似乎根據某種神秘的信息來幹這件事的。大家罵它亂扯皮條,用腳踢它,它卻得意地搖頭搖尾。不過我還是反對給它吃安眠藥。 自從「顆勒」把伊農的一隻襪子叼到蔡玲床下,蔡玲再也不抱怨伊農的號吵人了。有一天,「顆勒」從馬路上跑回來,拖住蔡玲的褲腳,一邊發出異樣的哼哼。蔡玲踢它打它,它仍不屈不撓地把她往院外拖。它的聲音很奇怪,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大家都預感到出了什麼事。果然,蔡玲很快從馬路上奔回來,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伊農撞車了!只見她沖進衛生室,抱著一大團棉花和紗布跑出去。見她抱那麼多棉花,人們猜想伊農准是血肉模糊了。大家趕到出事現場,發現地上倒著兩輛自行車。原來伊農騎車去修他那把號,與一個進城賣菜的農民迎頭撞上了。伊農的幾顆門齒包括那顆虎牙正啃在對方的腦門上,牙全部報銷,對方腦門也被他啃出個洞。蔡玲用一小團棉花堵在伊農嘴裡,一大團棉花捂住那農民的頭。伊農滿嘴是血,淚流滿面;他口齒含糊地說:其他牙碰掉拉倒。那顆心愛的虎牙一掉他就全完了。他的事業完了。他吹號全靠這顆虎牙。蔡玲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勁,一直把伊農架到醫院,並一路安慰著他。 我說「顆勒」是聰明勇敢的,但大家立刻對著我哈哈大笑,像是聽見了一個傻瓜說胡話。但我堅持我的看法。 就連死了那頭豬,也是「顆勒」頭一個發現的。一清早,大夥就發現它在出操的隊伍裡亂竄,情緒很不對頭。團支書王掖生摸摸它腦袋,叫它別吵,忽然吃驚地說:「顆勒」在哭!這狗東西哭了!「顆勒」邊哭邊跑,直奔豬圈,大家這才明白它悲傷的原因。豬死了。雖然「顆勒」天天都要欺負那個笨頭笨腦的夥伴,但夥伴長辭于世,還是令它痛不欲生的。它甚至默哀了好幾天,誰見它垂頭喪氣地坐在豬圈裡都覺得好笑。 吳太寬為了推銷死豬肉,說這只豬根本沒病,只是不肯吃食餓死的。過去一直是小周喂它,鬼知道給它吃些什麼山珍海味,長得飛快。小周被送進精神病院後它總是懶懶地臥在那兒,食倒進槽它上去吸吸鼻子,再看看主人,又臥回去了。另一個炊事員說小周的飼料好像放了佐料,比如鹽什麼的。吳太寬火了,說:「我還給他放味精呢!……死了算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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