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到了上海,我就偷偷打聽到考場所在。那陣勢很嚇人的:主考人齊刷刷是一排軍人,許多女孩往他們面前一站就成了木偶。好些姑娘都比我本領大,會新疆舞的扭脖子、蒙古舞的抖肩膀。我想,這裡到底是上海。和她們一比,我成了鄉下人。我穿著一雙打掌子的布鞋,在考官們嚴肅目光下,寒酸地立起足尖來。我穿這雙鞋簡直像來搗亂的。

  我連著幾天都在跑考場。最後一位大塊頭老軍人對我頗賞識(他就是後來的劉隊長)。他看我跳了一段,說不錯不錯;聽我唱了一段,說還不跑調;但我一開口朗誦,他卻說一塌糊塗。末了他爽快地拍拍我肩膀:「小鬼,差不離吧。」

  「我能當兵嗎?」我還想聽一句更明確的話。

  「只要政審合格就行了。」

  我寫下的家庭成員中沒有阿爺,為政審把握大些。他叫我安心等通知。

  我滿心歡喜地回到蘇州。我記得清楚極了,當時阿爺正獨自吃午飯,背朝著門,稀疏的白髮仔細梳向腦後,但仍然到處破綻,露出發亮的頭皮。他的背駝得很厲害了,這與他在弄堂口掛了半年牌子不無關係。他使體型漸漸變得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了。

  我忽然覺得好心情一下跑得光光。怎麼能對這樣一個孤老頭子說出那樣的話呢?

  阿爺七十歲了,手害著老年性震顫,夾一口菜要經過多次失誤才能送進嘴裡,而送進嘴裡已所剩無幾,大部分被他在途中抖掉了。但我回來,他又興奮得為我夾菜,又為我舀湯,手忙腳亂,把菜抖了一桌子。

  我心事重重地挨了幾天。有天晚上,我不得不把自己將離去的意思對阿爺講了.我既繞著彎,又講得深入淺出,生怕老頭兒一下子就聽懂,又怕他老也聽不懂。阿爺正看報,報紙被他抖得沙沙響。越聽我說下去,那沙沙聲越吵人。我不得不把他的報奪下來,免得亂極了的心更亂。

  「聽我說,阿爺。我已經考上了……」

  「哦……一個禮拜好回來一趟嗎?」阿爺抱著可憐可笑的希望。

  「很遠的呀。」

  「不是就在上海嗎?你要回不來,阿爺可以去看你的……」

  我說不下去了。從小到大,阿爺印象中的上海,對這個小孫女來說已經遠得不能再遠;而一個禮拜的離別,對他來講已是久得不能再久了。

  一天一天又飛快地過去了。我終於告訴阿爺,我將去的地方在幾千里以外。我說完這話就心驚膽戰地等候阿爺的反應,不料他卻異樣地笑了笑。他這樣笑是想表明他不把這話當真,他只當我在胡說胡鬧。他或許故意不當真,為的是讓我把它當句玩笑忘掉。於是我不敢再講下去。此後的每天都是這樣,只要我一本正經想談什麼,他就用這笑容把我堵回去。阿爺明顯瘦了,一望而知,他每天都在極度的驚嚇中過日子。就像阿奶死後,父母隨時要來領走我那陣子。他知道阻止我是做不到的,可他仍天真地做著;它寧可晚一天證實這種切膚般的離別之痛。

  自從那次百般驚險地爭到對我的撫養權,他心裡基本篤定了,以為孫女一定會陪著他,終生在這座小城裡生活下去。他不止一次講過:「沒有你,我還有什麼活頭。」他沒有了書,沒有了老伴,只剩下我了。而我一天比一天更堅決地要走。我對他說我這次走定了,誰也留不住我,因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講得那樣肯定,是怕自己的含混給老阿爺有機可乘,給他精神上造一片海市蜃樓,那樣更添出不必要的麻煩和痛苦。

  博學的阿爺正日益變得狹隘。他把一生的追求,都濃縮到對我的愛中。而我正在長大,人生的欲望正在膨脹,他的愛對我已像穿小了的衣裳一樣,全身心不得舒展。但我畢竟是愛阿爺的,我歷來把傷他心看作不可饒恕的罪過。因此,誰能知道,在我和阿爺的最後一段日子裡,我的心每天都在受毒刑。

  通知書並沒有來。

  我簡直不願待在家裡,既不能忍受祖孫倆裝聾作啞的交談,又不能忍受等待的焦躁。我對阿爺已鬧了幾回小脾氣,並越見他忍氣吞聲我越想鬧。我希望我和他最後鬧翻臉,來個不歡而散,倆人都可以在分離後的日子裡少些思念。我可以走得爽快些,義無反顧些。可阿爺是個受氣包,只一味討我好,我簡直難受得要死了。我狠著心說出幾句難聽話,想刺傷他,他偏偏裝著無所謂。我不得不使自己殘忍起來,這樣兩個人也許要舒服些。

  現在想來我很後悔,那些天我和阿爺應盡情亭受最後的日子,但我們過得很不順心。我把阿爺給我最後的慈愛給白白糟蹋了。

  等待太漫長了,完全用不了這樣長時間讓我做出發的準備。我把自己平時存的小零錢給阿爺買了毛線,織了一頂羅松帽。過正月十五,阿爺出門買了些采芝齋的元宵餡。見他那完全不保暖的稀發,我拿出剛織好的帽子來,叫阿爺往後出門千萬戴著它。

  阿爺一見帽子,頓時明白它的意味。它將代替活潑潑的孫女伴他度過風燭殘年。它將給他實在的、具體的、但不再是活生生的溫暖。它溫暖著他並不重要的一部分,而他最重要的那部分,將在冷寂中裸露,直到死。他摸摸我的腦袋笑了,表示儘管如此,他已十分領情了。

  吃元宵的時候,他似乎豁然開朗,對我叮囑出門的種種事項,我也感到松了一口氣。

  然後我吞吞吐吐說起有關家庭成員的事。我說為了避免麻煩,並沒有把阿爺寫上去,希望他體諒我,等等。

  阿爺一聽就明白了,頻頻點著頭,識趣而尷尬地連說:「曉得了,曉得了。」

  「阿爺,你沒有不開心吧?」我擔心地盯著他。

  「沒有沒有。軍隊裡很嚴,我曉得。你到了部隊也頂好不要提起阿爺,哦?」

  「阿爺……我對你頂頂好噢!」我意思是:我向來都把你當親祖父的。

  「曉得曉得。」阿爺笑眯眯的。但我看出這笑容很空洞,很乏力,還有幾分慘。

  「下次回來,我不去看阿爸姆媽,就來看你噢……」

  「阿爸姆媽要看的。」

  「先看你!」

  「先看阿爸姆媽!」

  「先看你!先看你!」

  我和他像吵架一樣推辭著。

  阿爺先不響了,低下頭,仔細看著自己一雙抖得不像樣的手,像不認得它們似的。

  沉默了。沉默在延長。看樣子要無限延長下去。越長久的沉默在此刻越顯得可怕。人在這樣的沉默裡只能越來越膽怯和笨拙。越是膽怯笨拙就越沒有擺脫沉默的指望。

  我只好早早就睡下了。睡到半夜,聽見閣樓上有響動,分明是阿爺的拖鞋聲。深更半夜,他去爬那快被遺忘的閣樓幹什麼?

  我看見塵土飛揚中,阿爺坐在一把不用的籐椅上,膝蓋上放著一堆陳物:有那個蠶沙枕頭,還有一堆花花綠綠的小鞋。阿爺失神地看著我,臉微微抽動,似乎為自己失常的行為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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