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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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你別插嘴。你沒什麼資格管我們家的事。 母親說:好極啦,以後你少把你死去的娘那些餿事情講給我聽。你們家什麼東西。 父親說:你閉嘴。讓我來跟小童講。小童,我們不是講你阿奶壞話,她年輕時…… 我覺得父親的表情像個女人,像個盤嘴饒舌的上年紀女人。我聽完後一點也不吃驚,相反,我覺得阿奶特棒,真不簡單。想想看吧,她在富有的丈夫身邊,公然去愛一個窮學生,憑這點,她在九泉之下就該受我深深致意。阿奶懷著幾個月的身孕從家裡偷跑出來,去尋那學生。她只見過他一面,是在一次募捐會上聽了他講演。她找到他時,他已經被警察逮走。她等著,一直等到他死在大牢裡。阿奶當時失去一切希望,再回丈夫那裡已不可能,她就在人地生疏的情況下分娩了。這時有個青年來看望她,並把她接到自己家住,這個青年是死者的同學。阿奶並不愛這青年,孩子滿月後,她便悄悄離開了他。她回到故鄉,見滿城張貼尋找她的啟事。她萬念俱灰地回到家裡,丈夫卻因思念她死了。 父親說:你阿奶這時候才知道好歹,才曉得後悔了。 不過我認為阿奶不一定後悔。她只是遺憾:她深愛一個人而被人更深地愛著;她為了去愛那一個卻毀了這一個。 故事沒有完。許多年後,那個曾救過阿奶的青年忽然找上門來。這人其貌不揚,憑他在政府裡任一個不起眼的職位,就想娶阿奶。阿奶被他的誠心打動,便不冷不熱地與他來往。後來他辭了職,帶著幾十箱子書住在阿奶家裡。他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合了。 這個人就是在馬路上敲石子的阿爺。我那善良、懦弱的老阿爺。 母親說,你阿奶死了也有兩年了,我們仁至義盡。現在他(指阿爺)知足了。這次我們正式來給你遷戶口。 其實她和父親早在阿奶生前就開始挖牆腳。那時我八歲。上海舉行全國少年詩歌大賽,我中了獎。父母那天都到了場。我領了獎品後走到他們面前。我很生疏,他們也感到生疏。他們一時竟沒找出話來對我講。只記得母親古怪地朝父親笑了一下。我猜她是說:早曉得這孩子長大這麼出息,小時我們該對她好點。從那時起,他們就絞盡腦汁要收回撫養權。 阿爺沒下工,父母趁機先把我攻垮。但我十四歲了,要我就範也不那麼容易。 阿爺終於蓬頭垢面地出現在門口。一見父母,他一雙眼睛立刻掉進兩個深深的坑裡。 接下去的三天,父母兩頭忙,分別跟我和阿爺談話。他們十分嚴厲,要一老一少放明白點,正視前途:我和阿爺相依為命的日子是過到頭了。 我妥協了。阿爺壓根沒對這事抱什麼希望。最殘酷的是,父母還要造出一個假像:是我自願離開阿爺的。他們讓我當著阿爺面宣佈這種選擇。 我表示一切都按父母安排的去做。只能這樣了。一個十四歲的女孩頭一次想到「命裡註定」這類詞。阿奶阿爺和我,我們能聯繫在一塊乍看極偶然,其實全是必然。我不妥協還能幹什麼? 隆重的「選擇」儀式在阿爺空蕩蕩的客廳裡舉行。這裡過去擺滿令他驕傲的大堆書籍。我站在中央,阿爺坐這端,父母坐那一端。馬上要由我自己發出我背叛阿爺的宣言。父母這麼幹夠絕的。這麼幹他們開脫乾淨了。他們狡猾、虛偽,阿爺哪是他們的對手! 「小童!現在爸爸媽媽不勉強你,你自己做出決定:今後留在這裡,還是跟我們回上海?隨你便,你說實話好了。」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線」上,看著自己的腳尖,精神在過大刑。一會兒,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灘水。 「你說話呀!爸爸媽媽決不勉強你,完全由你自由選擇!」 有一陣,我突然想沖過去和父母拼掉。我此刻一點也不覺得他們生下我有什麼功勞。我恨他們。他們正當年富力強,有足夠的智慧和精力對付一老一少。他們在老的和小的之間顯得那樣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們。他們控制著孩子的命運,從來不把孩子的感情當回事。他們漫不經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權力,要怎樣就怎樣;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們看成挺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當作無理取鬧。我咬緊牙關,不然我真的會照我想的瞎說一通。我還有一絲理智:父母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還是老實點吧。眼淚在我腳前越聚越多。按預先排演好的臺詞,我這時該說:阿爺,我考慮了很久,還是跟爸媽走的好。一方面上海學校好些,再說您年紀大了,又在被竄查,照顧不了我。我走了,會常來看您。您也能去上海看我,不是還像沒分開一樣嗎? 這段話,父母設計得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可我怎麼努力也張不開口。 阿爺始終安詳地坐著。他比我轉彎子轉得早。我想他天生是個受氣包。 「小童!你講話呀!不是讓你自由選擇嗎?有什麼哭頭!……」母親快沉不住氣了。 我哭得頭都暈了。我怎麼這樣倒黴? 父親胸有成竹地說:「讓孩子自己選擇嘛,我們都不要強迫她。」 「不要讓孩子為難了!」阿爺忽然提高嗓門,「你們折磨一個孩子幹什麼?」沒想到老頭子原是有脾氣的。他使我們三人都吃了一驚。 「這怎麼是折磨呢?」母親說,「小童,你快講話!」 「怎麼不是折磨?!你們就忍心讓她哭成這樣?小童,阿爺領你心了。你不必為難,跟父母是對的。哪個孩子不跟父母呢……」 我忽然長長吸一口氣。三個人都靜下來,盯著我,像三個下了大注的人盯著要停下來的賭盤。 我絕望地看看阿爺。阿爺似乎明白自己不應再奢求什麼。但他仍懷著一絲兒僥倖,這一絲僥倖使他看上去不堪一擊。 「阿爺……」我泣不成聲。 父母露出穩操勝券的神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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