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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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事班長吳太寬把「顆勒」那狗踢得大聲慘叫。小半拉兒哭著跑來,叫他爸管管這事。吳太寬心裡有火,這是誰也管不了的。他幹了四年火頭軍,卻讓小周那小子撈著改行了。那個《歷史車輪決不能倒轉》裡缺人數,小周就去當演員了。他天天在伙房練習拿大頂,原來有圖頭。 小周聰明伶俐,在一幫演員裡不顯得礙手礙腳。他一邊排練一邊對吳太寬擠眼,下來又說:「老吳你不行。你那張大寬臉要化起妝來還不跟漆門板似的。」吳太寬那筆賬算錯就因為慪氣。 但到了正式演出,並沒讓小周上場。有人反映他神經有毛病。症狀是他常對幾頭豬唱歌,還說豬聽了音樂胃口好,容易上膘;有時卻到豬圈去猛敲一通大鑼,嚇得豬亂跑,他說這樣嚇嚇,它們體型會好,不至於全長肥肉。他學會吹笛子,卻不用嘴吹,用鼻孔。每天夜裡很晚不睡,發明一隻醃鹹蛋的罎子,使醃熟的蛋自動順一個小口跑進槽裡。據他說這是根據比重改變的原理,結果發明搞砸了,津貼賠了蛋錢。總之他有很多可疑行徑。總之讓估上臺是不妥的。這麼嚴肅的演出,萬一讓他鬧出政治事故大家倒黴。幕拉開了。 由彭沙沙扮演的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在臺上東倒西歪地舞著。燈光慘淡,表示舊社會暗無天日。天幕是徐北方挖空心思製造的機關佈景:一片灰白的蘆葦被風刮得左搖右伏。他告訴人們,這是象徵生命在掙扎。 彭沙沙演得很來情緒。這姑娘有個好處是幹任何事都勁頭十足。比如她掃地,簡直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有回陶小童見她對準一小塊地方橫掃豎掃,掃得非常認真吃力,便奇怪地湊上去問:「彭沙沙,你在掃什麼呀?」 她頭也不抬地說:「你看誰扔了塊紙,粘在地上了。怎麼也掃不下來!」 陶小童樂了:「什麼紙呀,你再仔細看看!」 她稍冷靜了些,一看,原來屋頂漏下一縷陽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塊白斑,被掃地心切的彭沙沙當成紙了。因為大家都很看重掃地,所以能找到一點可掃的東西頗難。後來陶小童到處跟別人講,彭沙沙是近視眼。彭沙沙為了下臺階,就此真像近視那樣眯起眼來。 不過彭沙沙在舞臺上從不眯眼。她只有一個優勢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說流淚就流淚。她扮演給地主放鵝的小女孩,不斷有淚水從她腮幫上滾下來。 陶小童跟在孫煤後面,舞臺上有十個姑娘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兩個女兵復員,宿舍作了調整,孫煤把陶小童換到另一間寢室去了。搬床的時候,倆人的目光右點心照不宣。陶小童憑直覺感到離班長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長來了這一手。孫煤知道自己這一手是很有效的。 彭沙沙穿著爛成絲絲縷縷的衣服在臺上咚咚作響地舞著,爛衣衫緊裹著她的胖身材。劇情發展到後面,這放鵝的小女孩餓死在蘆葦蕩裡。音樂是由一位新調來的作曲家寫的,到此處簡直像颱風警報。小號蠢頭蠢腦地冒出幾串高音,給人恐怖感。小提琴手們閉著眼拉著沒完沒了的顫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譜子上標明:「此處悲痛欲絕,怒火中燒,催人淚下……」這曲子由作曲家親自指揮,他全不管樂隊奏出的效果如何,只管一個勁注視舞臺上的孫煤。他覺得這姑娘簡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這樣美的樂曲全是為她寫的,讓矮胖子彭沙沙給糟踐了。彭沙沙已跳得顛三倒四,她踉蹌著,趔趄著,表演生命垂危。她準備奮不顧身地完成最後一個動作,往地上一倒。這一倒要倒得真實就得不怕疼。只聽「砰」的一聲,彭沙沙在舞臺中央倒下去。 觀眾們呆了一會兒,忽然哈哈大笑。這「砰」的一聲把他們嚇壞了。他們從這「砰」一聲中感到上了當。臺上這個「窮孩子」那圓滾滾的小腿真結實啊;還有那屁股,拱得像座小山!這孩子哪能是餓死的,活活是撐死的! 觀眾笑了!這還了得!側幕裡的男演員也笑出聲來。擔任伴舞的十個姑娘努力忍住,但還是有人開了頭。笑在舞臺上是多米諾骨牌,有個開端,後面的妄想抵擋。開始她們還悶在嗓子眼裡笑,不一會兒就渾身抽筋,腮幫子作酸。後來她們索性撒開來笑,雖然有一絲明智在提醒著:再笑下去要倒黴的,但誰也停不下來。劉隊長在幕邊呐喊:「不准笑!不准!……」樂隊拉出的顫音一點不心酸,聽上去也是笑。 直到觀眾們先醒過神,意識到這類節目是不該笑的。他們全驚愕地睜大眼,望著這幫失去理智的演員。這事態發展下去可不得了。 只有彭沙沙一個人穩住氣,躺在臺上紋絲不動。聽見有人笑,她簡直悲憤透頂。她想,這樣笑還有點原則嗎?她決定就這樣躺著,讓自己苦難的姿態給一切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9章 我和許許多多的人擁塞在河這邊的公路上。裝載我的救護車由於警報長鳴,所有車都為它讓了道。它現在開到最前面,只要舟橋合攏,它必將頭一個沖過去。看見了吧,我的情況就這樣嚴重,所有人為搶救我都做了讓步。 按我身體提供的各項參數,他們斷定我的生命還有幾個小時,至多十來個小時。這點時間還夠他們幹什麼?我認為他們這樣玩命地搶救我沒必要。真的沒必要。他們這樣幹是他們這一行的教條。 他們搶救我或許因為我不是個一般人物?擁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這輛車裡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們肯定向這輛救護車行了注目禮。他們欽佩我就像我曾經欽佩別人。一個長長的時代,每個段落總有那麼一些人矗立著,作為時代的支撐點。我就是一個。我並不是大言不慚的人,我的確在獻身的一刻毫無雜念,滿懷虔誠,並找到一種氣概,或說是英雄特有的內心境界與自我感覺吧。就像在舞臺上扮演英雄一樣,感覺找得不對就白搭,偶爾找到感覺是很舒服的。感覺是一股氣,融會貫通。在舞臺上找不到感覺你簡直就沒治。 他們曾說我沒演出「兵」的形象來。說我沒勁沒勁,一點力量也沒有。沒有那種令他們自豪的大老粗勁頭。我覺得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請教過不少人,學他們的一招一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變魔術的董大個,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領在亮相。他說相要亮得毒、亮得猛。為了這一毒二猛,他的經驗是完全屏住呼吸,讓氣全憋在胸裡。有次他客串李玉和,憋了一口氣等著亮相,結果那一鑼敲遲了,他差點憋暈過去。我不行。我一上臺就飄飄忽忽,把什麼都忘了,只想著給人留一個優美的印象。事實證明我不適合塑造英雄人物。 可現在我蠻過硬,死到臨頭,一聲不吭。許多人從現在開始把我看得了不起,一個女英雄。我沒工夫推敲,這事是否有點滑稽。 孫煤又爬上車來。她來來回回地跑,總是傳達同一個消息:舟橋還沒合攏。我納悶,什麼原因使她放著現成的電影明星不當,又幹起護理來。大家都說她比「田春苗」長得好看。她要演電影非成大名人不可。 孫煤看著我。我呢,也看著她。我的眼神很呆,她呢,依舊有神。我不欠她什麼情分,看來她在我最後這點時間裡也不想和我算總帳。就這麼看著看著,我覺得她揮手撣下一顆晶亮的東西。別是我看錯了。我想,是我倆講和的時候了。 徐北方現在還關在那黑房裡。他要能請個假來看看我多好。我要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他和孫煤的手拉過來,再緊緊捏到一塊。我要用最後的力氣幹完這事。等著瞧吧,這事准讓我幹得相當漂亮。 救護車外一片混亂的緊張,或叫嚴肅的混亂。各種聲音匯進我這雙有所特長的耳朵:它的形態對一切聲音接收得過分有效。我覺得吵鬧得無可忍耐。工兵要修路,救護團要搶救,話務兵要架線,炊事兵要做飯,各自都有理由妨礙別人。好像整個救災大軍都集聚在我的車外。我到底沒有找到解釋,為什麼我對聲音會如此敏感。 從門被推開的聲音我就判斷出,進來的不是阿爺。父母風塵僕僕,從上海趕來,這回沒什麼說的了,他們決定帶我走,徹底走。阿爺去砸石子,他每天要到天黑才收工。 父母對我進行血統教育。這時我十四歲,對自己的來歷已不感興趣。這個謎我猜得太久,好奇心早就耗盡了。 父親說:你阿奶當年的行為很不像話。 母親說:對呀對呀,她也太風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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