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阿爺……我、我哪兒也不去!我就……陪著你!」

  說完我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到現在我也沒搞清那是真的暈倒還是我裝出來的。我的確覺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我大概裝得非常逼真,把我那毫無醫學常識的父母嚇得夠嗆。那樣嚇嚇他們如今想起來還極稱我心。

  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蘇醒的。我聽見「嚁嚁」的聲音,起初以為是蟋蟀什麼的,後來它越來越響,我才聽出是哨了。見我醒了,那些聚攏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開。休克,是讓我一遍遍演習著死亡。到時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對死亡說:好了,來吧。我準備就緒。

  「嚁嚁」的哨音使醫生們煩躁至極。他們罵舟橋連是笨蛋,從早幹到晚,橋還合不攏。一定是河水太急,這場災難使一切都變了態,一座看上去挺牢固的橋幾天前被河水衝垮。孫煤總是悄悄地為我做著一切:撤下那根管子,換上這個瓶子。她把這些事做得很細緻。我對自己說:好好看看吧,記住這個形象。她在我最後的印象裡未必惡劣,甚至美好起來。我知道,這正是她巴望的。

  我說過我不想再管班長的閒事。可她把我調到另外一個寢室。她隨隨便便就給我來這一手,這可讓我受不了。這一來我斷定她心裡一定有鬼。

  我想把這事跟誰談談。我頭一個想到了徐北方。

  不知怎麼回事,這段時間我越來越想跟他待在一塊。我一看見他就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時又察覺到這快活不很正當。十七歲的女孩子不該有那些不明不白的念頭。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入睡前踏踏實實想他半小時。一想,就想起那雙聰明的眼睛。那是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嵌在與眾不同的額骨下,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有人反映他在側幕裡常對舞臺上的女演員擠眼,孫煤立刻說:絕沒有這回事!那人又說:你叫喚什麼,他就是跟你擠眼!我不相信徐北方幹過這種不雅的事。我偶爾回頭,倒見他常常對著我出神,一雙眼睛很茫然並帶有某種憂鬱。當然,他也常常看孫煤,但那眼神要單純得多,僅僅是對一個完美物體的驚歎。我認為誰對孫煤的美麻木不仁誰就是白癡。

  但我摸不透他這個人。他有時並沒有把我放在眼裡。有時我對他近乎傻氣地瞎殷勤半天,他表現得卻是渾然不覺。我拿不准他到底喜不喜歡我。有次我在洗衣台碰見他。夏天的中午,這裡沒人。他問起我的日記是否慘遭批判,我頓時流下眼淚來。這不怪我,是他那親近體貼的樣子使我大受感動。

  「你真傻,幹嗎要在日記裡寫真話?」

  自從我作詩的才華被遏止,我就開始寫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實實地記錄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對別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麼,有人又不客氣地打開看了。彭沙沙悲忿地指著我說:「好哇好哇,你說我入團是掃地掃來的!還說咱們班許多同志,打手電在被窩裡學毛選沒必要……」

  「她說是裝裝樣子!」

  連厚道的蔡玲也控訴我:」你還說我愛照相!」

  「還說、還說咱們班長!說她有件衣服打的是假補丁!……有意見當面提嘛,到背地搗什麼鬼!」

  我講不過她們。但有一點我是講明白了:我反對別人翻我日記本。你們憑什麼亂翻我的日記?那是能隨便翻的嗎?真荒唐。日記是每個人內心生活的保險櫃,怎麼可以隨便打開竊取裡面的內容呢?每個人都有思索的自由,感受的自由,也有把思索與感受記錄下來的自由。這種自由不應被干涉,比如你隨便去搜人家私宅要被人理直氣壯的打出來,並喊你「滾」!這是人的權利之一,這權利不是說有法律保護嗎?法律,可了得!那麼甭管我怎樣思索與感受,都屬￿我個人權利範圍,怎樣寫都沒錯,因為我從不用它去影響別人。那麼我到底怎麼啦?

  徐北方聽完我的話哈哈大笑,說我這些年白活了:「什麼他媽的人的權利,你簡直是個糊塗蟲!……」

  我說沒錯,她們的確叫我糊塗蟲來著。她們發現我太缺乏這方面的教育,全沖我嚷起來:「什麼?日記是個人秘密?只有見不得人的東西才是秘密!」

  「雷鋒日記怎麼不是秘密?」

  「還有王傑日記……」

  「劉英俊日記……」

  我想說:彭沙沙的日記也不是秘密。她常把日記拿到「講用會」上去讀。她的日記我相信所有人都爛熟了;開頭她怎樣落後,有哪些「活思想」;後來猛學習,從紅寶書裡找到某一條,把「活思想」幹掉了。我承認彭沙沙的日記寫得不錯,但永遠這樣寫,不知她本人怎樣,人家聽起來可夠膩昧。

  後來,大家起勁地給各種日記定性:有革命日記,也有反動日記。比如某地有個壞蛋,日記上全是反動話,假如也保護他的「個人權利」,那不亂套了嗎?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著我。好像我的一臉倒黴相把他逗樂了。

  「我的日記也公開!」他攤開兩手說,「真的不騙你。不過沒人能看懂。我在日記裡盡胡扯八道,編好些暗語。比方說,把開會寫成『磨豆腐』;把劉隊長寫成『老面瓜,;把蔫頭蔫腦的伊農寫成『茄子』,中間我還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數字,再加些英語單詞和漢語拼音,你想想看,這麼亂七八糟的日記就是公開,有誰高興看?」

  「那你自己看得懂嗎?」我擔心地問。這人對自己也如此惡作劇。

  「自己還能看不懂?唉,我勸你學學我。」

  我悶聲不響了。我想我可學不了他。

  他卻還要跟我嘮叨:「你不要把生活搞那麼嚴肅,學學我。我有個奇怪的感覺:你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當成負擔了。」

  哎呀,他可說到我心眼裡去了!我這時發現他在反復洗一個顏料罐。我忽然猜出,這罐子並不需要那樣認真洗,他來這裡是為了我;為了見我或開導我。望著他熱情的、有點神經質的臉,我心裡一陣從未有過的溫熱。這感覺沒治了:又異常又舒服。他說得很對,我從小就是個孤獨的孩子,往往需要隱藏自己的聰明,才能得到夥伴們的認可與信任。我發現他正在盯著我,用那種被我熟悉了的茫然和憂鬱的目光.

  「你真逗。」他忽然訕訕說一句。

  我很孤獨。我很想問問他是不是也孤獨;我還想問他,在這個熱熱鬧鬧的集體裡,孤獨從哪裡來的。

  「喂,把你的手給我!」

  我嚇了一跳,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人家說過分聰明就像長六個手指。」他不容我遲疑,抓住我的手,並沒有去看它便用力一攥。

  「記住,以後我們是好朋友了,你有什麼為難事,或者委屈事,就來對我說。你認為我這人怎樣,還是挺能開導人的吧?」

  我點點頭。等一下,我心裡忽然生出一種遙遠的、兒時的願望,我想對他請求:「哦,抱抱我!」

  他有一雙聰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藏著的願望。因此,他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兩隻握在一起的手漸漸冷了,僵在那裡。誰也想不出怎樣將手抽回最得體。似乎我們同時感到兩隻手都帶著很複雜的表情,遠比我們的臉複雜得多。

  事後,我稍微冷靜地想:跟自己的班長爭奪情人不夠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孫煤,我要插進去,人家准說我不地道。再說我不一定插得進去。再說我還不一定想插進去。再說我還沒搞清自己對徐北方的感情是怎麼回事。

  我想我喜歡這傢伙。這個我行我素的人物。僅用「喜歡」來表述,已顯得太乏力。它超出「喜歡」的厚度深度與廣度。「喜歡」是一大堆混亂不堪的情緒的主旋律。有著許多遠比「喜歡「強烈的意識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不過我否認這是愛。我早已談過我那段了不起的愛情經歷。我愛的領域狹小得只容得下那個標準軍人。「他」像神靈一樣主宰我的愛情,使我不敢亂來,隨隨便便再對另一個人動心。有時我也疑惑這主宰未免空虛,但我立刻又篤信:愛,是不應有人間煙火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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