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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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肩膀始終保留著很新鮮的感覺。那是它頭一次被一個男性觸摸,何況這男性是個英武之極的軍人。我說得清清楚楚,他在保護我的時候,右手碰到了我的左肩。那個動作在一瞬間使我產生錯覺;似乎他會一把抱起我,沖出人群。 十四歲的女孩憑著肩膀上新鮮的感覺,在車站周圍尋找。我太蠢了,竟沒跟他說句什麼,我像個傻丫頭一樣瞪眼看著他消失在人群裡。我幸福得完全傻掉了。 我找啊找啊。好像我生來就在找個什麼東西。長長的隊伍通過檢票口,我在隊伍裡找到了他。他緩慢地隨大流向前挪動,緩慢但不可挽回地要離開這座包含著我的城市。 我猶豫地跟隨著他。他偶然回頭,看見了我,並沒有表示什麼。當他一再回頭看見我時,顯得有些不安了。我固執地跟著他。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未成年的男孩一樣發窘。我那樣緊盯他不放,真像打他什麼歹主意似的。 我居然一口氣跟他進了站。他終於被我打動,正式向我轉過身。我想我的髮辮和新布鞋畢竟使我有了討人喜愛的模樣。 「再見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手在他的手裡真細小得慚愧。我不願他的手離開。我不願他把我當個孩子。我不願他走。我不願事情剛開始就這樣打住。我不願對他講那句傻話,更不願把這句傻話憋回去而事後後悔。反正,我不願。 火車開了。火車才不管我呢。他從窗口探身向我致意,他完全沒想到在這座途經的小城裡還會有人誠心誠意地送別。 我納悶這個形象怎麼會眼熟。我從來不清楚自己要找什麼;但一旦這東西出現,我斷定找的不是它。我始終沒看清他長的什麼樣,但我斷定我已經永遠記住了他。他早就在我的臆想中或夢想中出現過,像現實中一樣模糊而肯定。我沒有看清他,但我感到他英俊極了。 在車終於開得不見影子時,我輕輕說了句:「哦,我愛你。」很可能我什麼也沒說。 「血壓上升了。」 「心跳四十五。」 「穩住,就有希望。內出血估計還沒止住。」 「明天趕到醫院,來得及嗎?」孫煤的聲音。她上氣不接下氣,剛把她的血——她的健康勻了一部分給我。 孫煤在俯身時,我清楚地看見她胸口那塊光滑而鮮豔的皮膚。我說過,我對她那完美的身體簡直驚訝透頂。她當時在一盞特別燈光的照耀下,完全像假的那樣無可挑剔。我最最驚訝的,是她對自己裸露的身體全不在乎,聽之任之。真是怪事,天下竟有把自己一切隱秘不放在心上的姑娘。她那時是我的班長,我不敢對她評頭論足,對她的行為發表異議就更不合適。 天亮了,我看見這座大山,這座與我有著不淺的交情的山。它險些永遠收留了我。 在下雨。我被蓋上了雨布。前面要上公路了,一輛白色的救護車正等著我。 赭紅色的泥漿又悄悄淌下來。人們松了一口氣:到底搶在泥石流之前下了山。 可我突然想起一個嚴重問題。 從我遇救到此刻,並沒有見到團支書王掖生。難道人們把他忘了?他是和我一塊沖進險區,在我倒下去的一瞬間,還看見他完好地活著。可他現在哪裡去了?或許在我之後他也倒了黴、讓石頭給砸得稀裡嘩啦、眼前正頑強地躺在哪裡給自己的一生做結論。雨來了,他不知道接踵而來的是下一場泥石流! 「怎麼啦?陶小童?!」孫煤心急火燎地湊近我問。「你哪裡難受?……是傷疼?!……主任!你看她!」 許多白東西一下子團團將我圍住。 我在盡可能地扭動,我想對他們叫喊:團支書還在山上!但他們全都驚恐地盯著我,以為我在垂死掙扎或無理取鬧。 不能把團支書活活丟下!不能讓泥石流活活埋了他!你們明白了嗎?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不明白。「快!抬上救護車!」 渾身傷疼與焦急使我大汗如洗。可他們不明白。雨越來越大,大山似乎發出一種騷動不安的聲響。 「快快,抬上車!……」 孫煤到底比別人瞭解我,一個勁問:「你要什麼?你怎麼啦?」我用盡全力扯住她白大褂的一角。 團支書當時的行動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瞞住大家跑去勸阻我:我當時大概英勇得過頭了,連他都感到不近情理。他要阻攔我的英勇,但他說不清為什麼要阻攔,也說不清為什麼要瞞住大家。只有我知道,我是在最後一瞬間懂得了他…… 總之,他現在還無可奈何地躺在那裡,在山上,在石頭縫裡;很難受很疼痛地躺著。沒有道理把他撇下! 但沒有人懂得我的意思。除了語言,我不具備其他表達手段。還不如白蟻和猴子,它們的群體成員之間通過十個到一百個不合語法規則的信號進行交流。又一場更壯觀的泥石流要爆發了,遙遠的高處傳來悶聲悶氣的隆隆聲。可團支書還在山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被撇在山上,撇給泥石流去收拾了! 我感到我的手指漸漸鬆弛了。有種解脫了的感覺,說不上是愜意還是痛苦。我和這個世界被什麼東西剝離了。這次我有了經驗:這不是死,叫休克。 我討厭休克。 第6章 進藏演出出發那天,劉隊長把徐北方和孫煤分別安排到兩輛車上,他看出這倆人有某種苗頭了。見徐北方上車,大來都轟他:「噢!誰要髒豬上我們車!」他一向被公認為全隊最髒的,因為每次查衛生他都鎖了門逃跑。惟有陶小童紅著臉,眼裡閃著一片喜悅。 才九月。達馬拉山上就下了大雪。劉隊長頗有經驗,沿途不少小兵站都放棄演出,生怕在高原好季節結束前趕不回內地。沒想到還是遇上了雪。 公路掛在山邊上,險得像古棧道。深不見底的山澗,像大山咧開的嘴。車慌裡慌張地在逃避它的吞噬。在深遠的澗底,傳來細微的淙淙聲,那是未封凍的溪澗,是大山分泌的唾涎。這樣巨大而柔軟的「嘴」,兩輛「解放牌」填進去連聲響都不會有。它將不動聲色地消化它們。 車在半山腰停下休息。女兵們慌了,四下裡白茫茫一片,無論你在哪裡蹲下,幾裡路外都一目了然。她們轉來轉去,蔡玲憋得直扭秧歌,卻實在找不到一塊可靠地方。 劉隊長朝幾個正往高處攀的女兵喊:「你們幹什麼去?!」 「上廁所!」 「不是說過以汽車為界,男左女右嗎?……」 徐北方端著照相機到處瞄準,這時說:「別管她們,她們想找抽水馬桶!」 司機小毛一邊檢查車況一邊用假嗓子學道:「停車——我的帽子被風吹跑了!停車!——我的手帕!停車——我們要喝水……」他斷定女兵除了瞎耽誤工夫,幹不出什麼好事來。 女兵們好容易選好地形,但又出了新問題:雪下得太深,一蹲下,屁股就坐進雪裡了。於是大家開始扒坑。扒著扒著,陶小童扒出一大摞搪瓷碗,同時有人扒出個紙箱,裡面竟是成打的運動服!這一來,蔡玲怎麼也不肯走了,一口氣扒了十幾個坑,卻什麼也沒扒出來,手套凍成了大冰疙瘩。大家被她淘金般的瘋狂嚇壞了。 劉隊長看看表,納悶這幫姑奶奶是否真去找抽水馬桶,一去不返。他對伊農說:「叫她們回來!」 伊農糊塗了:「我去叫?!」 「你吹號啊!」 伊農隨時隨地抱著他的號。號盒子外面套著帆布套,帆布套上貼了三塊「傷濕止痛膏」,第一塊上畫把雨傘,第二塊上畫只酒杯,第三塊上畫了個箭頭,還寫上」請勿倒置」。他只要有空就把號拿出來練,吹到高音總要吹破,偶爾沒吹破,大家反而不踏實:感覺如履薄冰,早晚冰要破,不如快些掉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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