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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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農對著遠處吹起熄燈號,他只記得熄燈號的號譜。 男兵們聚在一堆討論這地方的地名。 「這地方叫『鬼招手』。有一次——我這可是聽一個爺爺輩的汽車兵說的——這地方一連翻下去四台車……」司機小毛說:「臨到第五台車,司機看見前面有了影子一晃一晃的,然後方向盤就不當家了,跟著那影子就去!這小子還算有腦子,死死踩住腳閘。等車煞住,他下去一看:乖乖!前軲轆只有半個掛在山邊邊上!」 大夥聽得魂飛魄散,但又故作輕鬆地把小毛推來搡去,噓他道:「屁!」「屎!」「扯你的淡!」 司機班長更正了這個故事,說他自當了汽車兵就聽說什麼「鬼招手」,不過誰都搞不清它在啥地點,碰到一處險路就說它是「鬼招手」。 這時彭沙沙大聲報告,說女兵們在山窪裡挖出了寶藏。 徐北方端著相機連滾帶爬從雪坡上奔下來。蔡玲還在到處刨坑,還是什麼也沒刨出來。徐北方拿起一隻摔破了相的搪瓷碗,像鑒定古董那樣反復打量起來。 「這有啥稀奇嘛。」司機班長說,他指指山頂:「哪個背時鬼從上頭翻下來了。」 「那車呢?」有人問。 「恐怕掉到下畫去了。有次一輛車從五道班一下掉到一道班。」班長輕描淡寫地說。頓時有人往山澗裡探身,但立刻連喊「好傢伙」倒退回來。 「那……那人呢?」 「人?」司機班長意味深長地翻翻白眼。問得好蠢,搪瓷碗都摔扁了,人還不零散了。 蔡玲不敢再刨坑了,生怕刨出胳膊腿什麼的。 女兵們提出要照相,男兵說到底她們膘厚,經餓耐凍。早上出發太早,大家空著肚子想多趕些路,沒料遇上雪,預計的午飯已落了空。劉隊長只好讓鬧饑荒的小子們先走一步。孫煤趁機留下來,與徐北方同車。 陶小童突然有些不快活了。這情緒很曖昧:她不願自己與孫煤同時出現在徐北方面前。彭沙沙跑來抱怨,這山上的風竟把她的棉帽也能刮跑。「把你的軍帽借給我照相!」但那帽子她死活扣不上:「嘖!你腦袋怎麼這麼點大?」 陶小童想,也不知咱倆誰腦袋沒長合適。 劉隊長有時也挺納悶;當時不知搭錯哪根神經,把這丫頭挑來了。有人分析,隊長潛意識裡感到這醜姑娘長得像小半拉兒,所以發生了情感上的錯亂。不過誰也不敢當面說彭沙沙和小半拉兒相像,她聽見這話就氣得不想活。她怎麼能與那個小怪物同日而語呢。她能唱能跳,什麼都敢來。有次居然說了段評書,那千般萬種的臉譜,使隊長暗想,這姑娘說不定在這方面有前途,招她來不算太虧. 彭沙沙拉上班長孫煤合影。進藏前每個班配備兩支長槍一支短槍,現在正好做照相的道具。一高一矮兩個女兵都斜挎「五四式」手槍,橫眉立目,雖是合影,看上去像誰也不睬誰。合完影,彭沙沙要求單照一張,不巧一陣大風吹散她的頭髮,她顧不及蓬得老大的頭,做了個揮手向前的動作。頓時有人指著她大叫:「啊呀——鬼招手!」 這張照砸了,彭沙沙要補照一張。蔡玲不幹了,說她倆合買的膠捲,彭沙沙已照夠了數。 再坐上車,大家都感到心神不安。他們對川藏線的險惡領略一路,今天才算見到實證。司機班長發現防滑鏈也不能使車輛與冰層的磨擦係數增大,只好頻頻踩煞車。車後一條車轍小心翼翼地扭來扭去。那摞搪瓷碗扔在車中間,給人不祥之感。人們看它一眼,心裡就默默合計:說不定明年後年,有人在積雪裡扒出鑼呀鼓呀什麼的,還有伊農那把寶貝號。 車將到山頂時,雪停了,天地間失去了惟一的動感。四野全是白的,一切都沒了棱角,沒了層次,沒了反差,但極亮。視神經已發生危機,因為它投出去的所有信號都被迅速反射回來。整個純白的世界成了無生命的真空,使人焦躁、憋悶;使人產生儘快突出去、撞出去,撕破這無盡白色的瘋狂念頭。努力想在白色裡尋一絲縫隙的眼睛,像在無際大海裡的泅水者,精疲力盡地企望一塊礁石出現。人們充分感到白色所具有的巨大恐怖。似乎再持續下去,人就會被這太單調、太冷酷的空間弄得發狂。 氣溫低得嚇人。不少人拆開背包,把棉被拿出來披在身上。孫煤與陶小童合蓋一條被,徐北方挨著孫煤在打盹。過不一會兒,陶小童發現自己這一半棉被越來越少,原來孫煤又勻出一部分給徐北方。 又過一會兒,孫煤也暖暖和和地睡著了。 車猛然顛了一下,陶小童忽然一冷,這才發現蓋在身上的棉被顛掉了。去拾棉被時,她大吃一驚:熟睡的徐北方和孫煤,倆人竟手拉手;倆人的手難分難解地纏扭在一起!原來他倆在棉被下面另過著這般小日子。她感到狠狠上了一個當。好像埋了個寶貝在那裡,許多天挖開一看,它刻著別人的記號。車上人都昏昏欲睡,沒人注意這個驚險場面。她臉紅腮熱,心跳得沒了章程,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麼。 也許只是一刹那的遲疑,她重又將棉被給他們蓋好。這回只蓋他們倆人,她退出來,寧可挨凍。那是僅屬他倆的秘密小世界,她不該介入,也沒資格介入。她冷得要命,當然知道棉被下有多溫暖,可她不能硬擠在裡面,像擠進別人家裡、厚臉皮的不速之客。 孫煤醒來時,看見陶小童被凍得鼻青臉腫,眼邊一攤凍成冰的淚漬。她橫問豎問,陶小童只是抿著嘴,一言不發。有句誓言恰好形容她眼下的心情:「嫉妒的沉默是最吵鬧的。」 更糟的事發生了:車拋了錨。司機班長修到天擦黑,它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每個人都凍得半死,餓得發暈。 「劉隊長,中午咱們為什麼不進洛桑兵站吃飯呢?」 「你廢話。」隊長說。路過洛桑兵站時。見幾個戰士還在門口貼歡迎演出隊的大標語。他們看見車上的大紅鼓和女兵,一齊歡呼起來。當時大家一口咬定,寧可不吃飯,也不能為這麼個小不點兵站耽誤時間;他們十來個人,也得正經八本演一場,不划算。幾個戰士正歡呼著,見車非但不停,反而加速,頓時感到事情不妙。一個戰士跳起來喊了句什麼粗話,其他人呆若木雞,失望之極地目送他們逃命似的從兵站門前一馳而過。劉隊長當時覺得這行徑多少有點無恥。 「前面那輛車恐怕已經到兵站了!」 「肯定到了!早知道我坐那輛車走……」 「照相照相,哼!……」 「搞不好他們現在正吃罐頭肉!」 「熱乎的!」 「唉呀——我恨死他們了!」 「吵啥吵啥?!」團支書制止女兵們的亂嚷,胸有成竹地微笑著。突然,他解開大衣,從裡面掉出四個焦黃的烤饅頭。等一瞬間饅頭化為烏有,有人才想起方才吃下去的東西好像很燙。怎麼會燙呢?這冰天雪地。 「車一開就是鍋爐嘛。」徐北方用手指將嘴邊一粒饅頭渣抹進去,意猶未盡地嚼著:「你們想,水箱的水都能燒開。這麼簡單的事還用傷腦筋?」 女兵們一齊噓他:這麼簡單的事,你那個聰明大腦怎麼沒想到啊?你這人真無賴,吃掉最大一塊饅頭,還要賣乖。你差勁透了…… 團支書在一邊憨憨地笑,似乎數他吃得最飽。誰也沒留神,當大夥呼嘯著撲向饅頭時,他就這樣袖著手笑。他笑得如此踏實,沒人會相信他一口也不曾吃。 一塊拇指大的饃,帶著清清楚楚的軌跡落進胃裡。失業多時的胃頓時被喚起責任感,過分殷勤地工作起來,表示它對付那樣小的食物,實在太輕易了。它攪動得人們心慌意亂,甚至比什麼也不吃更餓。似乎剛才的餓是抽象的,這一來變具體了。大家苦惱地面面相覷,仿佛在探詢有什麼法子可以平息胃的鬧騰。 女兵們翻著各自的挎包,有的翻出一兩顆糖果,有人抖出十來粒瓜子。男同胞們大度地表示,決不參與她們「過家家」。在大家搜刮家底時,惟有蔡玲死抱著挎包不放。那裡面有一隻碩大的蘋果——那是專門生長在高寒地區的蘋果,肉質緊,水分少。當時那個農場端出它來招待時,沒人瞧得上這種酷似紅薯的東西。蔡玲有遠見,藏了一隻下來,那一隻約有四五兩沉。現在她成了財主。一想起它那糧食般的果肉,眾人饞得受不住了——它彼時彼地的缺點,到此時此地全成了優點。但無論誰,怎樣誘導,蔡玲都毫不動心,把挎包抱得篤定。班長孫煤想,得跟她挑明瞭說,山裡姑娘腦子不拐彎。 「喂!蔡玲,你挎包裡怎麼凸那麼大個包哇?!」 「啊?……」她看看班長,又看看挎包,似乎也感到這色凸得奇怪。 「是什麼呀,裡面?」 大家滿懷希望地看孫煤逼近目標。 「啊……」她用手在挎包外面摸,摸得打心眼裡舒服。 「是蘋果吧?」女班長大眼緊盯她,叫她無法逃遁。 「是蘋果。」她根本不回避,誠實得令人感動。 孫煤又盯她一會兒。「噢……」女班長泄了氣。仿佛說:原來是個蘋果呀。 大家反倒跟著孫煤窘迫起來。蔡玲坦然地抱著挎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蘋果?!誰有?!」徐北方假裝從瞌睡中驚醒,用貪婪而激動的嗓音問。 「我呀。」蔡玲溫和地告訴他。 「咳!這會兒有蘋果,還等什麼?吃掉算了!」他嗓子眼裡簡直快伸出手來搶了。 「我不想吃。」 「你為什麼不想吃?!」 蔡玲咯咯地樂了,樂他竟提出這樣無理的問題。 「那你拿出來,給想吃的人吃!我就想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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