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被人抬著。一群人前呼後擁,擔架上抬著個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們從石頭堆裡翻騰出來,然後檢查了一番,確定我還有救,就不辭辛苦地抬起我開路。他們抬著我在滾滿石頭的山坡上走得東倒西歪,有時差點把我從擔架裡倒出去。

  擔架的背帶,套在她美麗的脖子上,使她頭略向前伸,呈出天鵝頸子般的曲線。她就是由各條優美曲線組合起來的完美物體。我頭一次看見這些曲線全然裸露時,簡直呆掉了。那時我想,跟她一比,我是個什麼東西呀。我現在更完了,一定難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長,真有你的,當時你一點都不害臊嗎?那樣光著身體,你一點都不感到彆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種情況下脫光衣服是犯大錯誤嗎?

  她走得那樣吃力。抬著我這快報廢的軀體的,是我愛過、怕過、崇拜過、鄙夷過、給過我愛護也給過我一個大嘴巴的班長孫煤。

  一隻手來號我的脈。然後擔架放下了。接著人們忙碌起來。他們把針紮到我稍厚的那塊肉裡,推藥水簡直像按什麼電鈕一樣快。他們還把嘴湊到我嘴上吹氣,好像我這具被石頭砸扁的身體,一經吹足氣就會重新飽滿起來。

  「血壓多少?……」

  「低壓測不出來,高壓三十……」

  「心跳?」

  「很弱。不過強心針已經打了。」

  「氧氣袋!」

  「氧氣已經用光。」

  一陣絕望的寂靜。這下大家踏實了吧。其實我早想勸他們,不必費這麼大傻勁。

  「還有希望嗎?……」孫煤的聲音。

  「這話別問我。來,繼續做人工呼吸!」

  十四歲的女孩穿著心愛的布鞋。一群女孩放學了。喂,你阿爺在那裡敲石頭!我沒阿爺。你瞎講!那個瘦老頭子,敲石頭最賣力的就是你阿爺。我沒……阿爺,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問我爸爸。那這個老頭子是誰?你看,他在對你笑呢!他在叫你呢!你回頭看,他真的在對你笑。十四歲的女孩穿著打掌子的布鞋可以踮起腳尖跳舞。這叫什麼呀?橫踢一腳豎踢一腳,如今作戲文怎麼這樣野蠻?阿爺,你不懂,不要亂講。阿爺你嫌野蠻我不跳給你看了。你講樣板戲野蠻,你反動。你為什麼總要跟我吵?

  十四歲的女孩愛過一個人。

  十四歲的女孩穿著新布鞋。頭髮梳成一根辮子盤在腦後,這樣有點老氣橫秋,但畢竟與那些渾沌癡頑的無性別孩子區別開了。

  我當時就那樣一副打扮跑到火車站。

  許許多多人沖進院子,來抬阿爺的東西。他們拿別人的東西像拿自己的一樣順手,真奇怪。火車站人多得快要擠死我了。我撲上去,你們幹嗎拿阿爺的書?你們要把我們家搶空啊!?小鬼,讓開,你想吃苦頭啊?!我要買一張到上海的票!空空的牆壁,那裡曾經一字排開四隻一模一樣的紅木櫃,裡面裝著書。現在只剩空空的牆壁了。上海的票沒有了,你買明天的吧?不行,我不願回那個空蕩蕩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裡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賣光了。阿爺朝那些人關照:這些書有的是孤本、善本,讀起來請你們格外當心。死老頭子!讓開,你作死啊?!火車站擠滿了人。不管阿爺傷不傷心,反正我不願待在他身邊,守著空蕩蕩的房子。阿爺像個受氣包。

  我當時就那樣在火車站蕩來蕩去。

  一列火車進站,候車室大亂起來。莫名其妙,人都瘋了一樣相互擠著,盲目地撞著。人都瘋了。我被擠到一個角落,這是「忠字台」,我沒有退路了。阿爺每天敲石頭回來,進院門第一件事就是喚我。喚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個暈過去的人喚醒。當我應聲跑出來,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穩下來,好像魂剛剛附體。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來,我已經被父母連戶口簿一塊帶走了。所以我想離開他,我怕這種心驚肉跳的日子。反正我遲早要離開他,父親已下過最後通牒。

  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這樣擠。我一點也不願意到父母那裡去。我離開阿爺,是為了他好,他提心吊膽地維護著一點點希望,實在是備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帶我走,早晚我會離開他,何必維護這點虛偽的希望呢。我下決心把他的這點可憐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車站怎麼啦?人們都怎麼啦?上海在搞大疏散,於是此地的人像發了酵。我沒有退路,後面是「忠字台」。

  十四歲的女孩要說愛過誰,人家准當笑話講。但事實證明,這種青春期高發病,每個女孩子都要發的。每個女孩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都愛過一個人,假如她不說謊,她就承認,她愛過。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說法:把那叫愛情。管它呢,反正性質一樣。可惜沒有誰誠實到把十四歲的愛情講給人家聽。

  沒完沒了的人工呼吸,他們把汗滴在我臉上。我不動聲色,他們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們決定了。

  假如我不死,榮譽便會大大減少。人們對活著的英雄總有些不習慣。你在死後享用不完的東西,也不允許你拿到生前來佔有。他們要把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救活,而我註定要成為一個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漸漸衰竭。絕望是那麼徹底。正因為徹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來不及講完那個多年前的愛情故事了……

  我汗流浹背,拼命抵禦著狂亂的人群。我也開始擠,每個人都在劇烈動盪中才可能求得穩定。「嘩啦!」一聲響——

  人群突然不動了。一個挨一個,像直立著窒息了。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該用這樣削薄的板片來築造。這些板片暴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誠的虛偽。一層紅布下的崇拜,是那樣不牢靠。總之,它垮下來。並沒有巨大的聲響,幾乎是一聲不響,但人們卻像五雷轟頂。

  我想離開這裡。離開這一堆曾是偉大象徵的碎片。

  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打算從一群呆若木雞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離去恰巧提醒了人們。

  我被人揪住了。許多雙手伸向我,我發起抖來,像真正的壞蛋那樣狼狽地發抖。我這才相信,沒有罪惡的人也.會發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們發現這樣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來扭住我。

  粵菜有道名菜,就是眾所周知的猴腦。廚子將客人領到籠子前面,讓客人自己點一隻中意的猴子。猴子們在這時一齊下跪,瑟瑟發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點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會一擁而上,嘰嘰亂叫著,把這只被點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廚子手裡。

  人們揪住十四歲的女孩,嘰嘰亂叫著。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頓時感到安全了。

  我麻木了,不再掙扎。我的同類不過是高級靈長類,在進化中或許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對他們要求過高。不必對他們抱什麼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沒想到十四歲的女孩挺經打。突然,一個聲音壓住一片嘈雜:「住手!」

  與此同時,一個身影插在我和廣大群眾之間。逆著燈光,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憑直覺感到用不著害怕了。這是個寬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襯衫束在細細的腰裡。使人感到,要打,誰都不在他話下。

  「你們幹嗎欺負一個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聲音很硬朗。

  「她破壞!……她是現行!……應該把她捉起來!」

  「住口!」

  人們莫名其妙了一會,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見的,不是她!」

  「為什麼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證明!」

  「你……是幹什麼的,包庇她?!」

  那人不開口,像是很隨意地從挎包拿出一件衣服,抖開,穿上。這下大家老實了。還有人傻裡傻氣地尖叫起來:「喲,你是解放軍呀!」

  過了一會兒,堵塞良久的車站就流通起來。我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從來沒這麼幸福過。我決定不去上海,不到父母那兒去了,因為這個城市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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