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我寫的是『飄逸』不是『飄免,」她儘量和氣地說,「不過隨你們便。管它呢。」

  儘管被讀錯了字,陶小童想,詩聽上去也不錯。公道話:不錯。她每天只顧悶頭寫寫,今天叫人家一朗誦才知道自己真有兩下子。不簡單。乍一聽還以為哪個真正的詩人寫的呢。有些句子很妙,雖然彭沙沙把它念得餿裡巴嘰的。不簡單不簡單。這不是天分是什麼?……

  「我問你:這就是你寫的學習心得嗎?」班長終於制止住彭沙沙的表演欲,正色問陶小童。

  「是心得……」靈感總是得自於心的。

  班長一挑雙眉:「算了!」她那雙眉毛生就特別神氣。「全是些亂七八糟的什麼玩藝兒!」

  陶小童的態度也太惡劣了,她居然敢硬說這些叫人肉麻的東西是「心得」。她大腦不健全還是成心搗亂?真傻得拿這些東西當「心得」寫嗎?過去他們錯看了、或說小看了這個陶小童。她那顆香瓜似的橢圓腦瓜不知整天轉什麼念頭,真叫人看不透。

  「小資產階級、不健康、軟綿綿、麻痹人們鬥志、什麼什麼玩藝兒!」

  陶小童已看不清周圍有多少張嘴在翕動。她應接不暇、恍惚不安,卻又莫名其妙。自命不凡的腦瓜頓時成了白癡,使她找不著一句得力的話為自己解釋。她喜歡寫寫詩什麼的,那是因為某天心情特別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可愛,雨也好風也好,都激起她一種美好的衝動。她就是想寫,寫出來就舒服了,不過這麼回事。現在她實在冤得夠嗆,聽大夥口氣,好像她私下裡搞了什麼勾當。

  打這開始,陶小童不寫詩了。去你的「飄逸」。還是墜下來好。從天上墜下來,結結實實砸個屁股墩兒吧。陶小童要寫真正的心得了。

  一天,蔡玲桌上攤了張表格。彭沙沙也拿到一張表格,神秘得不得了,在那裡填。陶小童寫詩的事,很快被全隊知道了。幾天來,人人都對這個奇怪的小姑娘發生了興趣,無緣無故地朝她笑或做鬼臉。早操一解散,常有人「啊——」地一聲,把大家嚇一跳。還有人迎面走到她跟前時,翻翻眼:「啊——小雨啊——藍天」,並把她的詩篡改得一塌糊塗,什麼「藍藍的天上一絲不掛……」陶小童簡直覺得自己在誨淫誨盜。

  有人把陶小童的詩反映到團支部去了。團支書認為這事很嚴重,不是孤立存在的。前兩天,他從某人口中得知,有本黃色小說從隊裡冒出來。

  「你打哪里弄到這本書的?」團支書問。

  「化妝箱裡。兩個月前,那天晚上演出完,我就把它搞到手了。不知誰把它藏在一大摞化妝紙下面。」那男兵說。

  「……是本啥書?」

  「不知道,沒頭沒尾。」他狡猾地笑了一下,「裡面都是愛情。」

  「後來呢!」

  「我看完又給放回去了。前天放回去的。」

  倆人跑到庫房,化妝箱裡根本沒什麼書。伊農正堵在庫房門口吹號,一次次頑強地爬到最高的音階上。有人斷定他總有一天要吹死。他長得蒼白細長,頭髮稀稀落落,肩胛骨殘忍地聳出來。他看上去很不健康,因為他是醫生的後代,還因為他對各種藥過分信賴。他總是疑心自己沒按時吃藥,因此補吃;三天的藥往往被他在一天裡吃光。他吹號必須歪著嘴,因為嘴唇必須將就左側一顆突出的虎牙,不歪著他的嘴就漏氣。

  「不知道。」他回答完了立刻又吹起來。這時你打他都不礙事。

  「怎麼會沒了呢?」

  「這還不明白?你去問問,誰買過草紙?咱們男子漢都是偷化妝紙解手。」

  「你說誰把書給解了手了?」

  「媽的很可能。」

  「很可能?」

  「我就是蹲在茅坑上,邊看邊扯幾頁擦屁股!後來我覺得這麼幹不太衛生,就把它擱回去了。」

  倆人談到這裡,炊事班小周從他們旁邊一閃而過。他不想幹炊事員了,在學吹笛子,還跟團支書央求過,要學拿大頂。團支書說他屁股大、下身沉,學不出來,但他不死心。

  小周聽見他倆在談書的事。他懷裡就揣著一本書,是拿一套新軍裝剛跟人換來的。

  蔡玲夜裡起來解手。馬上要上西藏巡迴演出了,她打聽到那裡的廁所多半又黑又遠,已提前苦惱了。

  「喂,蔡玲……」陶小童在帳子裡叫道。

  「啊?」

  「剛才你聽見什麼聲音嗎?」

  「沒有……」

  「那你起來幹什麼?」

  「我解手。」

  陶小童驀地鑽出來,十分緊張地說:「我告訴你,肯定是班長不見了!」

  「胡扯八道!」孫煤在帳子裡憤怒道,「陶小童,你神經有毛病沒有?!」

  蔡玲也懵懵懂懂地說:「就是,你神經病!」

  回到床上,陶小童手心一把冷汗。她決心不再管班長的閒事。

  聽見兩個姑娘都拉長了呼吸,孫煤才感到困意襲來。早晚這事會被人知道,頭一個瞞不住的就是陶小童。這個十六歲的小丫頭太鬼了。這事一旦敗露,她必定沒臉活下去。

  窗外投進一縷月光,孫煤的皮膚微微發亮。有個人說她皮膚像緞子,沒錯,確實像。

  第5章

  有個形象,有個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對他輕輕說一句:「我愛你。」

  我記不得他長的什麼樣子,但我認為他英俊,於是我就說了那句沒皮沒臉的話:「我愛你。」其實我什麼也沒說。我心裡很吵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他」,但我又肯定我愛「他」。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穿著一雙新布鞋,她老是低頭看這雙鞋。很多很多的人擠她撞她,但她還是看這雙鞋。我記得清楚極了,那小姑娘就是穿著一雙這樣的鞋。

  一團白東西湊近我,白東西中間有兩個黑東西。我想起來了!……眼睛!反正不是別的。兩塊白東西中間留了條空隙,空隙上的兩個黑東西是眼睛。我被我準確無誤的判斷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過來了?……她醒了!」眼睛不見了。

  「休克整整兩個鐘頭。」一個不痛不癢的聲音說。

  兩塊白東西——我是這麼認為的——其中大的一塊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這麼兩塊白東西在你身邊打轉,你就算交了厄運。

  我還看見頭頂上一塊天空,藍灰發白,說不上什麼顏色。

  我明顯地感到,我躺得比較舒服了。

  「換個人抬吧。孫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們要抬什麼?孫煤?就是我那個班長孫煤嗎?我懶得打聽那些事,一個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閒事。我認定我快完結了。沒有完結是因為我渾身臟器彼此在進行最後的扯皮。

  醫生們也在與我的生命扯皮。

  一塊冰涼的東西伸進我胸口,那是聽診器。其實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臟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狀況很危險!」

  十四歲的女孩子談愛情還不如罵幾句混帳話。你懂什麼?阿爺氣壞了:難道你小小年紀可以對我說「你懂什麼」嗎?我苦苦把你從你父母手裡奪回來,就為了讓你來氣我嗎?一雙新布鞋,打了掌子,就這麼點事,有什麼氣頭?好了阿爺,你看,我穿這打掌子的鞋能踮腳尖!好看嗎?不好看。一雙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爺拿了靠在門後的榔頭,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塊敲的有一幫子人,都是些有問題的人。

  我感到自己飄浮起來,像乘了一塊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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