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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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伙房的門打開了,小周把一桶面往外一擱,賊似的立刻縮回去,像提防挨揍。 所有的抱怨全沒了,所有人都圍住那個桶。被圍在最裡面的某人發出慘叫,因為外面的人越過他頭頂去撈面,把滾燙的麵條漏進他衣領裡了。炊事班長吳太寬算把這幫人摸透了:罵歸罵,從來沒哪個絕食。 團支書有個特大的綠色海碗,吃起面來整個頭都埋進去,像在洗臉。他吃的時候顯得很兇猛,但咀嚼時又很矜持,為壓抑過強的食欲,他做出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怎麼總也丟不掉你那一套?」 團支書突然說。 陶小童停止「呼啦呼啦」地吸麵條,呆看著他。他每天都能在她身上發現新毛病;她見到他就渾身不對勁,一點自信也沒了。本來出操走得挺好,只要他當值星,准讓她單獨在眾目之下來回走,弄到她徹底暈頭轉向,不分前後左右,才饒她。她怕他是怕透了,但又感到不應該躲開他,躲開他就是躲開一種正確的東西。 「你要把你那一套,」團支書用食指在腦門上繞了一下,「丟掉。你那一套,」他又繞一下,「跟部隊這一套,格格不入。你要入團,就要丟掉你那一套!」他最後又果斷地在腦門上那樣一繞。 老實巴交的團支書詞匯少得可憐,但他偏偏愛給人做思想工作。有人發現一個竅門,如果你不想聽團支書的「思想工作」,就盯著他面孔看。他談話最怕人家看他臉,他希望倆人最好東張西望。如果誰盯牢他,他就會著慌,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他找過徐北方幾次。徐北方在他剛想開口時,就用充滿景仰的目光盯著他,他居然一言不發就結束了「思想工作」。 有一點陶小童至少是聽懂了,團支書想發展她入團;有一點她怎麼也聽不懂,團支書反來複去說的「那一套」,是指什麼。 孫煤認為陶小童太不像話了。 吃過晚飯,她召集全班開會。她是班長,什麼時候高興就什麼時候開會。 彭沙沙忽然人五人六地拍拍陶小童肩膀,說:「你這個人啊,思想有問題。」 大家都板著臉:陶小童把我們所有人都騙了。 「陶小童同志,你經常寫學習心得嗎?」班長口氣嚴厲地問。 「寫……寫心得。」 「你每天晚上寫的是心得嗎?」班長緊逼著問。 「是……是心得。」 彭沙沙耐不住了,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張嘴發出一聲很長很長的「啊」。 陶小童忽然明白出了什麼事。 大家都笑起來。彭沙沙扭著腰,向前伸著兩隻短胳膊,又發出一聲很長很長的「啊」。大家笑著,陶小童也傻乎乎跟著笑,怎麼辦呢?不笑她就被孤立了。 彭沙沙更加眉飛色舞。她向來希望捧場的人越多越好。這個醜姑娘有一大優點:先天下之樂而樂。有次去一個空軍療養院慰問演出,那地方有溫泉,大家被優待去享受一回。池子裡一股怪味,據說是水中含硫磺的緣故,不僅有益健康,還有漂白功效。女兵們要先把彭沙沙扔進池裡,看看能否將她屁股上那塊黑胎記漂掉。 彭沙沙不等別人扔她,自己喊著「沖啊」就蹦進池子。「喂,彭沙沙!」班長孫煤說,「站起來,叫我們看看你屁股上的黑記掉了沒有?」 她真的站起來,把背掉向眾人。班長頓時笑得渾身每條優美的曲線都隨著波動,指著彭沙沙大叫:「你有救啦!……那塊黑記真漂白啦!不信你扭頭看看!」 彭沙沙裝著很認真地扭身往後看,結果像貓逮尾巴似的原地直打轉。 女兵們被她逗得呼天搶地地笑。彭沙沙不怕醜化自己。她就憑這點征服了眾人。只要能讓大家高興,她就可著勁糟蹋自己。有時搞得陶小童為她痛心。 這時彭沙沙用哆哆嗦嗦的嗓音朗誦道: 啊!這就是你嗎——我初夏的小雨? 你溫柔地、輕輕地—— 你斜的、豎的 織成一張情網,把我裹得 這樣 嚴密…… 陶小童臉上出現一種得意感,把孫煤簡直氣壞了。 彭沙沙記性不壞,她能把陶小童的詩整段背誦。 有人也學著「啊」了一聲,馬上就嘰嘰咕咕地笑起來。這種笑很微妙,是從一個似懂非懂、卻又非常敏感的區域發出的。 啊…… 夏夜的風,是淺藍的, 彭沙沙繼續表演。 伸出手,你就能掠來一塊 淺藍的紗綢…… 她把「掠」字讀成了「搶」,陶小童想糾正,卻不忍打斷這麼好的句子。啊……風啊……飄免啊…… 彭沙沙忘了詞,胡亂啊起來。其實陶小童前面那些詩也並沒寫過那麼多「啊」。她故意拖腔拖調,像不會唱歌的人偏要加上許多花哨的裝飾音。她到陶小童抽屜裡找針線,意外發現這個本子,便不客氣地打開看了。原來,陶小童每晚幹的就是這個。 陶小童這時被自己的詩搞得好陶醉。但不得不指出:「是飄逸,不是飄免,你讀白字了……」 「明明是免,我們都看了!」 班長孫煤大聲道。她上了個不小的當;在發展團員的會上,她竭力抬舉陶小童,說她「學習心得」寫了多厚一本。 陶小童說:「沒有飄免這個詞的。」 「誰知道有沒有!反正是你寫的! 「我寫的是飄逸!」 「我證明——」彭沙沙站起來,「不是!」 蔡玲說:「我也證明……」「對對對,不是!」大家都說。 陶小童忽然給她們搞暈了:「不是什麼?」 「誰知道不是什麼,反正你寫的!」 大家有點惱了。陶小童更加糊塗:你們火什麼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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