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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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鳳一撮灰白頭髮豎在空中,對人們說斑瑪措從來沒出過高原,生平第一次受這樣的炎熱,也容人家有個「盆地反應」時間。他拿了一張草席讓斑瑪措墊上睡,斑瑪措試了試,不領情地把席子扒下來,一扔。 接下去,斑瑪措就把洗衣台佔領了,睡在那兒,吃也在那兒。吃是不吃什麼的,一天只啃些黃瓜、西紅柿,啃完到水龍頭下去衝衝手,沖著沖著把兩個胳膊也沖進去,最後索性把頭和臉都塞到水池裡。家屬們來洗衣服洗菜,她就盤腿坐著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抬手撣一撣爬行在臉上身上的蒼蠅。蚊子叮了她一身皰,她只是兩個腳交錯蹭一蹭,動作和她眼睛一樣無神。 王老師急得向幾位領導保證,這個斑瑪措絕不是他招來的那個斑瑪措。那是個渾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瑪」,鐵打的一個身坯一條嗓子,絕不這麼瘟。副政委說盆地反應他可以諒解,但睡洗衣台成什麼話?一個女娃無遮攔地在外面過夜出了事呢?王老師說他們藏族夜牧都這麼睡。副政委說民族習慣我們可以尊重,不過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爾巴尼亞外賓吧? 最後是何小蓉把斑瑪措弄回屋去了。人們發現斑瑪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別乖。小蓉走到洗衣台,伸手拉她,嘴上說,好生起來,我拉不動你。斑瑪措把她手一推,自己起來,跟她回室去了。 在斑瑪措回到床上睡覺的那天夜裡,一場暴風雨來了,氣溫一下降了十來度。早晨院裡漲了水,把各角落裡塞的破爛都漂了出來,斷裂的彈板,「娘子軍」用的海綿步槍和大刀片,油漆剝落的「毛主席語錄」牌。 所有人都為不必練功而喜出望外。斑瑪措滿院子淌髒水,拿著被風刮斷的樹枝挑起水上漂的練功鞋、塑料花、搪瓷碗、死耗子,自己跟自己「哦呀」,自己跟自己咯咯地笑。白襯衫被雨淋透,兩個黑乳頭頂了出來。蕭穗子打了把傘跟在她後面追,到大門口才把她追上。蕭穗子用力一窩下巴頦,眼睛盯著她胸口說:「還跑呢,看你什麼露出來了?」斑瑪措看看自己,又馬上抬頭看穗子,不明白露錯了什麼。 但她的狂喜心情多少受了點打擊,一臉尋思地跟蕭穗子走回去了。 雨下了一個星期,之後就有點秋天的意思了。雨後的斑瑪措瘦了,白了,頭髮也剪了,學小蓉也紮出兩個絨球來。新軍裝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張綠烙餅,嘴損的男兵說:「原來斑瑪措是個女娃兒!」 新年之前,王林鳳都把斑瑪措當秘密武器藏著。他把其他演員的上課時間縮短了,每天上午的課時都給斑瑪措。他要斑瑪措一手摸肚子,一手攏耳朵,「咪」一聲「嗎」一聲地吊嗓。斑瑪措記著出聲便忘了喘氣,找著氣流就忘了發聲,忽而發現王老師和自己的姿態都很醜陋,一個音發到半截便笑垮在地上。斑瑪措的笑不能叫「一陣笑」、「幾聲笑」;斑瑪措的笑是「一攤笑」,她偌大個身軀頃刻間會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攤或一堆,然後無論什麼樣的地面都任她翻滾踢蹬。王老師的老婆總是嘮叨王老師,要他盯住斑瑪措,別讓她地上滾完又去坐床沿。她不僅在王老師的地板上滾,偶爾也在院子裡滾,落著雞糞、扔著爛菜皮、毛豆殼、長著棕色潮苔、爬著西瓜蟲的水泥院子讓她滾成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地。 而斑瑪措的哭卻內斂而沉潛。有回她早晨出操沒看見小蓉,便跑到舞蹈隊,跟在蕭穗子後面完成了操練。穗子告訴她,何小蓉探家去了。當天晚上她坐在小蓉鋪上等,認為熄燈之前一定會把探家的小蓉等回來。 熄了燈很久,她六神無主地找到蕭穗子,問小蓉的家在哪裡。穗子問她要幹嘛。她兩眼空空,嘴半張著,像是給鐵石心腸的家長撇在陌生城市的孩子。穗子從床上起來得急,絨衣也沒顧上披,匆匆勸她,小蓉年年有一個月假期探望野戰軍的丈夫,但小蓉特別革命,從來是兩個禮拜就歸隊。 斑瑪措這時眼睛不空了,死盯住穗子。穗子問她怎麼了。她卻反問:「分隊長結了婚的呀?」她聲音和吐字聽上去都奇怪,幾乎是痛苦的。不止痛苦,是心碎。 接下去,更奇怪的事發生了。 穗子看著兩顆碩圓的大淚珠從斑瑪措眼角滾出來,在蛛網籠罩的燈光下,成了鑲在她臉頰上的兩粒瑪瑙。 穗子怕起來,說:「你可以給何隊長打電話嘛,實在想她你還可以去看她,她丈夫的野戰軍離這只有一小時的路。」 而穗子的每句勸慰都讓斑瑪措往後退一步,猛烈搖搖頭。她哽咽著說:「分隊長怎麼結婚了呢,她為什麼結婚了呢?」 穗子說:「人家何小蓉是連級軍官,二十八歲,她不結婚誰結婚?」 斑瑪措壓抑自己,但穗子看見委屈就在她的強力壓迫之下猛烈哆嗦。眼淚真多啊,汩汩地冒,一會在草綠軍裝上湮出更深的綠。綠色下不再是原始的魁偉身材,小蓉已經精心雕刻了它。兩個月前小蓉把最大號碼的乳罩買來,叫斑瑪措脫光上衣,替她往身上戴。一個喊:「一二三!」另一個就吸氣憋氣,反復許多回,紐扣和絆眼總沒希望碰頭。小蓉咬牙切齒地說:「狗日一身『手抓肉』!」斑瑪措便不行了,翻跟鬥打把式地笑,把小蓉地上的浮塵全部笑乾淨了。小蓉最後幫她系上了紐絆,到前面一看,發現一邊一個半圓還露在外面,只好用手去塞。斑瑪措低下頭,看小蓉兩隻白嫩細小、狠毒有力的手終於把她自由慣了乳房嚴實地囤了起來。從此斑瑪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渾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現起都市的尖銳輪廓。 「去睡覺吧,都快十二點了。」穗子的牙微微地磕出響聲。 斑瑪措用手掌把鼻子朝上一抹,動作果斷。一種遭人背叛、化悲痛為力量的果斷。 「明天讓總機幫你要個長途,給小蓉打個電話。」穗子說。 「不打!」斑瑪措大聲說。穗子給她如此之凶的聲氣唬了一跳。再來看她的面孔,那野蠻是一目了然的。穗子想,讓她愛戴是很美好的,讓她仇恨也很可怕。而愛和恨之間,就隔一層淚水。 何小蓉剛回到宿舍就聽誰在院子裡喊,說斑瑪措在廚房打架。小蓉跑到食堂,從打飯的窗口聽見斑瑪措在裡面咆哮。門從裡面拴上了,炊事班長陳太寬和司務長抓著菜腦殼、萵筍根當武器,朝斑瑪措投擲。何小蓉的小高音都叫得起了毛,斑瑪措一點也聽不見,手裡拎著一大桶剩菜湯,打算往對手頭上潑。炊事班的菜湯是用炒完菜的涮鍋水做的,裡面扔上粉絲和海帶絲,再撒些肥肉片和切碎的老菜幫,從來沒有銷路。斑瑪措一桶菜湯已潑出,馬上又從鍋裡舀幾大瓢滾熱的,還往裡加一勺熟油辣子。 「斑瑪措,你給老子開開門!」小蓉在拍著窗玻璃,巴掌心拍得血紅。 離窗一步,就是虎背熊腰的斑瑪措,把半桶菜湯在頭上掄成個熱騰騰的圓圈。小蓉想起來了,斑瑪措掄套馬索準頭極好。果然鉛桶在斑瑪措頭頂飛旋了幾圈後,便朝陳太寬而去。幸虧斑瑪措沒起殺心,桶只打在陳太寬腦袋上方的牆上,鮮紅的熟油辣子一條條淋下來,乍看也是血肉橫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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