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漢人們便有些明白,那個好漢可能就是送了斑瑪措一堆沉重象徵的人。

  在刷經寺吃了午餐之後,司機背著傷號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時。文工團幾個人坐在吉普裡打盹,被一陣人馬雜亂聲先後驚醒。往窗外一看,停車的籃球場四周站了上百人,有的是兩人合騎一匹馬。

  斑瑪措推開門滾身下車。

  人「嘩」的一聲,立刻旋成了一個漩渦,斑瑪措是中心。蕭穗子和小蓉驚歎說:「看來斑瑪措真是這一帶的才旦卓瑪。」王老師說:「可不是嗎,就差向她獻哈達了!」

  正說著十多條哈達果真捧了出來,套在斑瑪措的脖子上。

  然後就聽斑瑪措唱起來。很奇怪,她嗓音不是一貫的嗓音了,是低回喑啞的,每個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終於低不下去而化為一聲歎息。

  蕭穗子推推王老師,王老師轉過一張傷心的臉,笑笑說:「完全不同的音色,是吧?看來她潛力特別大。」

  斑瑪措披著一堆白哈達回到漢人們中間,悵然若失得很,卻沒再去理會向她招手的人群。到了傍晚,她緩過來一些,才對漢人們解釋下午是怎麼回事。為她送行的人原先等在長途車站外的公路上,發現她已離去,便追趕到刷經寺。

  這時他們停在一段坍方的公路邊,等著藏族民工搶救路面。瘸科長傷痛得厲害,止疼片也止不住他嘴裡越來越醜的話。王老師非常生氣,對兩個女兵嘟噥軍馬場的軍人哪裡還是「我軍」?是土匪!領那麼多高原補助費,又不缺肉吃,還對知青那麼惡,遭報復活該!他們都寧願到公路上淋毛毛雨,也不在車裡聽瘸科長暖和的髒話。

  三個女娃兒上到一處高坡,在濕淋淋的灌木後面解了溲。斑瑪措心情全還了陽,褲子沒束上就「索尼呀啦」起來。

  何小蓉也開始唱。珠圓玉潤的小高音一出口就化在雨霧裡,她自己也沒料到音量會這樣小。

  她找臺階下似的,手拍拍蕭穗子的腦殼,說:「唱嘛,唱起暖和!」蕭穗子一張口更意外了,平常也能唱兩句的她,此刻根本就沒有聲音。荒野裡唱歌就得有三分馬嘶三分牛吼才行。

  從坡上跑下來,發現二十多個藏族民工都杵著工具站在那裡。其中一個說了句藏語。漢人們不懂卻聽懂那句子裡夾了「斑瑪措」三個字。

  斑瑪措走過去,把他們接見一遍,再轉回來時,有一點偉人感覺了。她告訴漢人們,民工們一聽她唱歌,就知道必是斑瑪措無疑了。

  漢人們想,這地方收音機收不到廣播,出了個斑瑪措自然也就給傳得很神。不過他們對斑瑪措的名望還是有些吃驚,甚至有點妒嫉。只有王老師想到,藏胞們把斑瑪措瞞住,沒推薦她到場部參加考試,是為了把她留給他們自己。

  斑瑪措跟著三個漢人走進文工團院子的這天,是成都最熱的一個夏天中午。幾個分隊在院子裡集合,聽副政委罵人。副政委乾瘦一張臉,罵起人來漆黑漆黑。假如誰說「聽副政委訓話嘍」,他便說:「訓啥子話?我就是要罵人!」

  副政委正罵一些男兵女兵演出的時候不老實,躲到天幕後面親嘴,口腔衛生都不講。王老師領著斑瑪措走進大門,後面是何小蓉和蕭穗子。毒日當頭,挨慣罵的男兵女兵此刻給曬得萬分沉痛,從軍帽陰影下看著三個軍人夾了個高大壯碩的形影走來。那形影馱一個口袋,毛髮飛張,腿有些羅圈,走在玲瓏小巧的何小蓉旁邊,像一匹穿了綠軍服的大駱駝。

  副政委背對大門,不知背後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所有兵們都奇怪地振奮起來,不是給罵舒服了就是給曬舒服了。他想,皮是真厚啊,娃娃們!一個女兵開始咬了一個男兵的耳朵,腳也瘋起來了,一個踢一個踹。副政委剛要喊他倆的名字,男兵指指他身後。他這才回過頭去看,然後說:「王林鳳你招的新兵呢?」

  王老師一愣,自信心接著就崩潰了。他指著斑瑪措說:「不好招,這一個還是跑很多牧點找到的。」

  副政委是政治老手,馬上官樣文章地笑了,說歡迎歡迎,我們團裡從此有了一位藏族戰友了!大家想這下他給打了岔,不會讓他們繼續曬太陽了。副團長卻手一揮,請王老師一行入列。

  又是十來分鐘,副政委講伙房泔水桶裡的包子皮。他說可憐這些包子,內膛給掏得乾乾淨淨,皮囊給丟在臭泔水裡。他看見面前一排排眼睛都黑洞洞地對準他,仇恨已頂上膛來。但副政委想,你還有臉恨我?我迎著太陽光,讓你們這些小龜兒多少有點陰涼。他每次折磨他們就演壯烈的苦肉計,若下雨他便自己淋著,讓他們站在避雨處,若是曝曬,他也是一個人頂個太陽。副政委堅信別人義不容辭地吃苦,是因為他自己吃的苦永遠比你多一點。這時他眼睛掃向那個被王林鳳帶來的藏族女性,她站在隊伍末尾,嘴唇上一圈汗珠,粗壯的脖子水淋淋的。副政委現在罵的是把軍褲改為阿飛褲的女兵。又是五分鐘,他看見藏族女娃站得不對,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再細看,見她面前的洋灰地面上有幾滴汗珠。副政委想,這幫娃娃們今天沾了她的光,不然他還有五個重大主題要罵呢。

  不僅不笑,她完全是局外的,像站在一邊看人類馬戲的溫敦的犛牛,兩隻大黑眼珠毫不懂得他們的企圖,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諒了他們。值勤分隊長喊了聲「解散」。隊伍稀鬆得神速,各種調笑同時已冒出來,只有斑瑪措還盯著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何小蓉和蕭穗子拎著她的牛皮口袋往宿舍方向走。走了一陣,發現她沒跟上來,再回頭,見她蹲下了,兩手抱頭,從來是無形無狀的軍帽落在地上,軍裝的背後整個濕透,汗漬一直延到屁股上面。叫了她一聲,什麼反應也沒有。然後她便「哇」地嘔吐起來。

  診斷結果是中暑。幾天之後斑瑪措還是兩手抱頭,告訴小蓉她腦殼痛,什麼都讓她腦殼痛,密密麻麻的人,到處吵鬧的樂器,三十幾度的潮悶炎熱,司務長腿上的黑毛。司務長整天穿著男舞蹈演員的練功小褲衩管理伙食,露著兩條黑毛腿到處發送避暑飲料,斑瑪措一見他就把眼緊閉。幾個領導都讓家屬給她煮小灶,蛋花湯麵端到她床前,她滿臉都是噁心。

  一天夜裡,有人在洗衣臺上看見斑瑪措,她躺在半張單人床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說青石板太陰濕,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著睡出來的口水,一面大發脾氣,說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熱睡不著,剛在這裡睡個涼快覺,就來煩她。她說的話有一小半藏語,手上動作狂亂,各個窗口的燈很快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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