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副政委帶著半臉午睡跑來,見斑瑪措一身披掛著海帶、粉絲、蛋花,湯汁順著她的辮梢湍急地流,一邊紅領章上巴一片肥肉。小蓉兩手捺住她,用身體把她抵在大米箱上。

  司務長一面用潔白的手帕擦臉上的菜葉,一面說斑瑪措如何挑的事:她跑進伙房自己動手舀了半飯盆豬油渣,陳太寬阻攔,就把她給得罪了。

  斑瑪措大聲說:「他們罵我!」

  何小蓉瞪她一眼,她靜下來,呼呼喘氣。小蓉掃一眼副政委正在黑下去的臉,解釋說斑瑪措不習慣漢人的伙食,什麼芹菜肉絲、豆腐肉末在她看就不算肉菜。長到十八歲,她是吃肉喝奶的……

  陳太寬尖起嗓子笑道:「誰個不想吃肉喝奶?把她高級的!」

  小蓉不理他,繼續向首長彙報。她說她眼看著斑瑪措臉色黃下來,碰上吃韭菜,她一口飯都不吃。

  「他們罵我!」斑瑪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濃眉。

  司務長說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瑪措說韭菜肉絲是草,炊事班舅子們把她當牛喂。「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們不想往韭菜裡多擱點肉絲?肉不是限量嗎?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這樣,非要吃純肉,還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麼做,你說是不是,政委?」

  小蓉和司務長爭,說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為斑瑪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該讓人家吃夠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來的肉食擱在咱們漢人的大鍋飯裡,不成了咱們漢人集體占人便宜嗎?

  副政委把打架雙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後說斑瑪措的肉食定量給她另算,該多少肉票全數算給人家。她自己想一頓吃一頓吃,想十頓吃十頓吃,平時三頓飯,還在大鍋裡吃。咱們漢族是大家庭,要有個大氣度。說完他轉向斑瑪措,臉擺成一個好脾氣老漢,問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樣?」

  「他們罵我老藏民!」斑瑪措又有點捺不住的樣子。

  副政委說:「我不是已經批評他們了嗎?」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裡說:「對,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馬上說:「對,對,是『民族』!」她按她的發音,把「民族」的「族」發成「斑瑪措」的「措」。漢人們全懂她尊稱自己為「民族」,尤其在這種情況下,連「少數民族」都不能說,誰是「少數」?!

  斑瑪措的首次登臺時間一再延後。王林鳳的臉總有點神秘,說要等再成熟一點。原先已安排斑瑪措在元旦亮相,服裝都定做了,而王林鳳在合樂那天變了卦。這樣就推遲到了春節。春節演出場次多,獨唱演員們都怕嗓子頂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隊。王林鳳幾乎被說服,但臨場又改了主意,一鳴驚人的架式越紮越大。

  王林鳳說一個天才歌唱家就怕隨隨便便當起明星來,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沒了寶貴潛質。上臺太早,接受的掌聲太多,虛榮心自然長得飛快,那時斑瑪措即便是一座金礦,他王林鳳也別想再繼續開發。而斑瑪措在王林鳳看,就是一座原始金礦。他把聲樂演員們全推給其他聲樂教員去指導,時間和精力都騰出來教斑瑪措識譜,教她基礎樂理和簡單的鋼琴彈奏。

  王林鳳家一裡一外兩間小屋,外屋兼廚房和客廳,蓋上鋼琴蓋子便是寫字臺。斑瑪措一來,王老師兩個孩子就得收拾掉琴蓋上的所有書本,把寫字臺恢復成鋼琴。

  斑瑪措開始發聲練習,王林鳳坐在孩子的上下鋪上為她彈琴,同時大聲給她指令:「注意氣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為將就斑瑪措的理解力,他把語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著琴鍵,一手在自己臉上頭上比劃,五官用力運動,「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麼打的!?對對對!這個哈欠打得棒!唉,別真打哈欠啊!」

  斑瑪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淚水,無所適從地張著嘴。王老師停下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從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兒去了。其實她從來不知道王老師最看重的「位置」是什麼,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時候就得到一句表揚:「好的,保持這個位置。」她不懂原先與生俱有的歌唱現在怎麼變得如此之難,一張口要記住怎樣喘氣,怎樣擺口形,怎樣提升鼻子,怎樣持續「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歲月,斑瑪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著度過的,唱像吃喝、睡覺、行走一樣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發怒,唱是做白日夢,誰用得著去學笑和做白日夢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來了!」王老師提醒道。他極不舒適地半貓腰坐在上下鋪的下鋪,前伸的脖子上攀爬著這青紫血管。「不要圖亮,好的聲音不見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瑪措:「歇口氣再來。」

  再來。斑瑪措想她曾經那種長嘶的歡樂或許永遠失去了。這樣一想她就黯然神傷了,嗓子抽緊口子,鼻腔堵得滿滿的。琴聲卻耐心地奏著,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師打不得罵不得地愛她,她不能傷他心。音階一個一個把她往高處帶,她無知無覺地「咪」一聲「嗎」一聲,聲音像是別人的。

  王老師臉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聲說:「好一點,保持住。」他搓搓凍疼的手,乾燥的手心搓得紙一樣響。

  斑瑪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師准會高興得搓手搓臉,再把兩手猛一分開,比成兩把盒子炮。

  「大有進步啊——再來!……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腦門上去!……打哈欠,對對對!好極了!不要鼻子!……」

  斑瑪措覺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師的提醒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隻手,有時搭她一把,有時卻給她一摑子。

  「停!」一摑子冷不丁打過來,「又來了!說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著性子來;『哦呵哦呵』……」他歪曲地學她,「我不要這個『哦呵』。剛才多好?怎麼忽然就走份兒,順著野份兒就撒起歡兒來了!再來。」

  只得再來。

  她怕起王老師來。每天早餐時,她無論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飯後的聲樂課就飽了。坐到餐桌上,她看著男兵女兵們調笑打鬧,羡慕得鼻子發酸,她給一個無形的鎖鏈鎖著,而他們鳥一樣自由。斑瑪措的前輩是奴隸,她的歌唱現在做了奴隸。這奴役連她和小蓉一塊躺在床上嗑嗑瓜子的樂趣也不放過。連小蓉與她共同洗澡為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過。曾經她最樂意為小蓉搓澡,她喜歡自己的指尖觸在小蓉身上的感覺,小蓉的皮膚總是微涼的,微澀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歡自己粗糙結實的手和小蓉的嬌嫩所形成的對比。而這歡樂如今也黯淡了,她常在給小蓉搓澡時失神,不久就聽小蓉抱怨給她搓痛了。

  王老師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掙扭,她嘴裡跑了個調。

  王老師兩臂一垂,快要哭出來。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進步的開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