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蕭穗子就笑。她開始擔心小蓉這種俏皮太惡毒,斑瑪措的自尊心會受不了,不過一會她就發現她的擔心多餘。斑瑪措乖乖的,有一點羞澀,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成了小蓉的一份重活兒。

  然後小蓉舒舒臂,展展腰,長出一口氣說:「看嘛,硬是搓小了一圈。」

  斑瑪措此刻坐在池子邊的水泥長凳上,水齊她胸。小蓉站在齊腰深的熱水裡喘氣,喘得誇張,胸脯前進一下,後退一下。斑瑪措小心翼翼伸出一個指尖,伸向小蓉。穗子和小蓉不知她要幹什麼,那尖指輕輕觸在小蓉身上。

  小蓉癢得一抽身,笑起來,斑瑪措鄭重地說:「好白喲,好像白瓷碗碗喲!」小蓉才不吃虧,嘻嘻哈哈要把斑瑪措那一摸找回來。水面浮一層奶脂般的老垢,卻不妨礙她們瘋。天下女娃洗澡總是很瘋。二十八歲的共產黨員何小蓉一瘋就瘋成了十來歲,兩個圓而翹的小乳房直顛。蕭穗子想,以為穿著衣裳的小蓉漂亮的人們,應該看看此刻的小蓉,否則錯過得太多了。

  小蓉和斑瑪措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從高興玩到半惱。小蓉翻臉地捂住自己的右胸,說斑瑪措下手沒輕重,擠牛奶的勁也用上來了。穗子便猛和稀泥,說小蓉先往斑瑪措小肚子上踢的,然後捺著斑瑪措的頭給小蓉鞠躬道歉。

  小蓉生氣沒長性,爬上池子就開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號女高音,極漂亮,尤其在澡堂子裡唱,一個個音符圓溜溜地到處滾動,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瑪措赤裸著偉岸的身體瞪著她,自慚形穢起來。然後她瞪著小蓉把毛巾擰成一股,嘴裡叼著梳子,兩手拉住毛巾的兩端,「劈劈啪啪」地打著頭髮上的水珠。小蓉簡直給她看成了一出大戲。

  啟程回成都的早晨,場長乘自己的吉普來了。他臉色很難看,說場部一個科長遭一個知青報復,大腿中了一發「三八」槍彈,他的吉普要送傷員去成都動手術,因此文工團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長途汽車了。

  一打開車門,鑽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氣味。人勉強塞進去了,行李卻怎麼裝怎麼多出來。三個人的眼睛都看著斑瑪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師首長似的說:「輕一輕裝,啊?當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斑瑪措不懂什麼叫「輕輕裝」,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懷裡。小蓉上來捏捏牛皮口袋:「什麼東西呀?我當兵的時候一雙老百姓的襪子都沒往部隊帶。」

  斑瑪措這下明白了,抱著口袋往後一強。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開始。她把下巴一抬,說:「打開。」

  打開的牛皮口袋讓大家看不出所以然。裡面什麼都有;什麼都不齊全。幾隻小孩的靴子,上面鑲的圖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幾塊皮毛,一些卵石,斷了柄的梳子,舊藏袍,節日穿的彩色普氈,家織的羊毛線。

  小蓉的表情在說,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裡的詞還是用得很當心。她告訴斑瑪措新兵從裡到外必須新,連褲衩都要穿軍用褲衩,所以一般不允許新兵帶太多行李。

  斑瑪措站在漸漸升高的太陽裡,特號的新軍裝閃著綠光,軍帽在箱子裡壓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掛在她一大堆頭髮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個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個人都想,把這麼個斑瑪措帶回文工團,可不大拿得出手。

  這時斑瑪措說話了。她說口袋裡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是別人送她的禮物,這些東西是她從小到大的收藏,現在象徵她本人,讓她帶到異鄉去。她把這話講了好幾遍,三個文工團員才陸續明白。他們想,這是一個動不動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煩地背著這麼沉重的象徵。

  車裡的傷號牛吼一聲,說:「車子死球了?咋個不動嗎?」

  王老師把自己被包帶解下來,將斑瑪措的牛皮口袋綁到車頂上,吉普總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瑪措很高興,給她吃什麼她都「哦呀,哦呀」地接過去。問她是不是這一帶的大美人,是不是讓不少小夥子心碎過,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問她為什麼不嫁,她說她才不會嫁。三個漢人來勁了,問小夥子們是不是軍馬場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臉上卻鄙薄得很。小蓉說,噢,曉得了,你要嫁個騎兵團的排長!

  斑瑪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種美麗的羞澀浮在她眼裡。原來她也有漢人女人的羞顏。

  場部禮堂的白牆馬上要看不見了,一個騎馬的人從牆後跑出來。漢人們說,該不是追我們的吧?斑瑪措說:「狗日的。」才幾天,她和小蓉一樣張口「狗日」閉口「老子」。不過斑瑪措剛才這聲「狗日」說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爛,彎彎也多,那匹短腿馬居然追近了。漢人們從後窗看,見灰土大霧裡挺出一個飛毛好漢,把馬往死裡打。司機就怕沒人和他賽跑,殺出這名騎手,他馬上換了副好精神,車子開得乘風破浪,顛得傷號直叫:「再給老子補一槍算嘍!要痛死老子喲!」

  馬四條粗壯短腿拉成一條線,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車上坡前,人和馬終於追上來。斑瑪措兩隻大拳頭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著捶著,捶到旁邊的瘸科長腿上了。瘸科長一胳膊肘回來,嘴裡葷得厲害。斑瑪措正做騎手的拉拉隊,根本不在意自己被罵成了什麼。

  騎手已和吉普平行,突然一馬鞭抽過來,差點打爛車篷的舊帆布。車裡的人全在座上一蹦,縮緊脖子。

  司機咬牙切齒哼著「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把車耍成一條大龍,企圖把一人一馬蹩下公路。

  又是幾馬鞭抽在吉普上,吉普給他打成一面鼓。四隻馬蹄子在公路崖邊上飛簷走壁,靠外面的兩個蹄子幾乎是懸空地跑。王老師真做首長了,命令司機立刻停車。而司機野慣了,哪裡會理睬這樣一個隻會唱歌的首長。

  斑瑪措搖下車窗,車裡車外喊起話來。不久,喊話中帶出唔咽,車裡車外是兩張淚漣漣的臉。

  吉普車裡所有的漢人都裝著沒聽見也沒看見。

  山路陡起來,馬漸漸慢了。斑瑪措又喊了一陣。騎手在公路盡頭跳下馬,馬和人都站得眼巴巴的。

  漢人們不好意思地靜了一陣,才問斑瑪措兩人剛才在喊什麼。回答說是兩人吵了一架,因為說好在長途汽車站為斑瑪措送行的,而她不守信,竟坐了吉普偷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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