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蕭穗子一路叮囑她,要好好唱給王林鳳王老師聽。王老師五十多歲了,唱的歌比你講的話還多。王老師收你了,解放軍就收你了,所以你不要瞪王老師,老師膽小。

  但是蕭穗子馬上發現她交代的都白交代了。她進了門就開始挨個瞪人,先瞪王老師,馬上覺得王老師沒什麼瞪頭,又去瞪嬌小美麗的兵痞子何小蓉。她想這個卷頭髮紮出兩個小絨球的乖乖女兵只有十來歲吧?小蓉平時臉皮很厚,這時也給她瞪成了大紅臉,為自己解圍地說:「看啥子嗎?我當兵的時候你還夾尿布。」

  大家各找了個地方坐下,王林鳳拿出一個大筆記本,問說:「名字叫什麼呀?」王老師在裝慈祥的時候樣子十分陰森。

  她看一眼王老師,嘴巴動了動。

  王老師說:「什麼呀?白麻雀?」

  她說:「班麻雀。」

  「你名字叫白麻雀?」

  她更正:「班麻雀。」「雀」是不準確的四川音,發成了「Qiu」。

  王林鳳轉頭問小蓉:「藏族有這名字?」

  小蓉說要不怎麼是藏族呢。她把王林鳳的筆記本奪下來,叫斑麻雀自己寫個名字。她一筆一畫寫下三個大字,大家一認,明白了,是「斑瑪措」。這一帶挺普遍的藏族名字,蕭穗子向他們解釋。她發現王林鳳對她做了個苦臉微笑,雖然淺淡,意思卻清清楚楚:她愛叫什麼叫什麼,反正她名字上不了正冊。

  現在就剩斑瑪措一個人站在四張床中間。她一站把屋子、床、臉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師也給斑瑪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兩隻小白手擱在筆記本的黑封皮上。

  「開始吧。」王老師說。他已經想結束了。

  斑瑪措的紫紅藏袍纏在腰上,像是整個人站在一個巨大包裹中。包裹散發出油膩的體嗅,熱騰騰地噎人喉嚨。

  王老師左一遍「開始」,右一遍「開始」,斑瑪措就只是站著,神情一片空白,整個人空空的一個音符也沒有。

  蕭穗子說:「唉,今天早上你不還唱得好好的?快唱啊!」

  她張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沒料到嘴裡空無一物,驚訝地楞住了。但她那一張嘴使大家都提起氣來,王老師的鼻孔撐得圓溜溜的。

  她卻蒙著臉蹲下了。蕭穗子跳起來,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師慢慢朝蕭穗子閉一下眼,手向外掃兩下。蕭穗子急壞了,說她們練了好幾天的歌,斑瑪措唱得絕了。

  「我們聽聽啊。」小蓉風涼地說,她早就沒了興趣,一直在用髮卡掏耳朵。

  王老師說:「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燈號音一響,就不准出聲了。」

  斑瑪措慢慢站起來,本來又紅又亮的臉,紅得發紫了。蕭穗子一直在猜,她蒙住臉在做什麼。現在發現她一直在兩個手掌下面笑。王老師滿臉無所謂,她唱不唱這作風已讓他倒盡胃口。

  王老師說:「我看今天我們就考到這裡。」他摸出煙盒,掏出打火機。

  斑瑪措這時倒站得筆直筆直。蕭穗子求情說唱個短的,兩三句詞的,王老師若聽著對勁,再往下唱。她急忙回頭對斑瑪措說,唱最短的那個,一共幾句「索尼呀啦」,熄燈前准唱完了。

  屋子裡又一次靜下來。儘管靜得焦躁敷衍,總還是靜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銷魂,早不在乎這屋裡發生什麼。

  斑瑪措站是站出點樣子了,脖子也有了,腰裡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沒有歌出來。怎麼逼也一聲不吱。隨便蕭穗子怎麼威脅利誘,她只是那麼站著。

  熄燈號終於響了。

  斑瑪措臉上的空白頓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覺醒,似乎意識到她這一錯就錯過了一生。

  王林鳳早上起床前聽見了蕭穗子向他形容的歌聲。他承認這形容基本準確,也不算太外行。聲音是好聲音,少見的本錢。他判斷歌是從籃球場外的山坡上傳來的,驚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頭有點大,不礙事,一訓練就好了。他在幾個滑音上皺起眉,他不喜歡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過這也不難糾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闊天寬,一點不讓你捏緊拳頭。位置是野位置,應該可以調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還能唱高一個調。

  他在被窩裡興奮得出了汗。然後爬起來,拿了桌上的老花鏡和筆記本,回到被窩裡。一想,應該為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褲衩地去翻茶葉。再回到被窩,他覺得茶和煙的味道從來沒這麼好過。本錢好,主要是本錢太好了!

  王林鳳在「斑瑪措」三個四仰八叉的大字後面畫了一排驚嘆號。

  當天他向何小蓉佈置,去向軍馬場被服科借一套新軍裝,一件白襯衫,要讓斑瑪措馬上出落成一個文藝女兵。

  蕭穗子和小蓉把斑瑪措帶到軍馬場大浴池洗澡。場裡女牧工少,所以她們三人泡池子泡了足有一上午。小蓉兩隻袖珍手蠻得很,給把斑瑪措搓澡搓得一身火紅。斑瑪措像頭任人宰割的牛,叫坐著就坐,叫趴著就趴。小蓉咬牙切齒地說:「搓掉了一層『斑瑪措』,又搓掉一層『斑瑪措』……這個『斑瑪措』咋還是這麼一大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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